46、逃出汉源(1) 我们上了一辆去汉源的小巴车,客不多,前排两个背竹篓进城做山货生意的老人,后排两个,就是我和柳青。司机是个转业军人吧,野战军带迷彩的背心紧紧绷着满身鼓鼓胀胀的肌肉团子,像好莱坞动作片里那些肌肉猛男。他把车发动起来时,柳青尖叫了一声,他回头看看,又摇摇头。我问柳青咋啦?她指着前面让我看,深蓝的天幕,木刻一样厚重深色的树林子,惊奇的是埋在树林子里的那轮彤红光滑的太阳,渐渐地从摇动的树林子里挤出来,半个身子,整个身子,天一下就敞亮开了。太阳还是那么红彤彤的在林子尖上颤动。看起来不是升起来的,你是从林子里生出来的一个光滑漂亮的大鸭蛋。难怪柳青要惊叹了,我也让这么漂亮的太阳迷住了。 柳青看着太阳,一脸的深沉,阳光在她鼻尖上点亮的一点光斑。她说:“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了,却说:“你想找个男人把自已嫁了。” 她在我手臂上掐了一下,说:“你别睁大眼睛说瞎话,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反问:“那你睁那么大的眼睛想什么呢?” 她说:“我让你猜不是你让我说呀。” 我笑了,说:“你找我猜,你算是找对了。我可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读心人,特别是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见不得人心思。” 她脸阴下来,鼻尖上的光斑也不了,说:“这种时候,你还有兴趣贫。你不想猜就算了。” 我说:“其实,你眼睛里那团太阳光,就告诉我了。你想起了和我在缙云山顶看日出的事吧,你是想说第一次和我看日出就知道了,还会和我看日出。只是没想到再看日出会是在这辆破车里。对吧。” 她先是有些惊讶,脸红了,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呀!” 我按了一下她的鼻尖,刚才雪亮的阳光点子就在那儿,说:“我生来就会读心,难道还要理由吗?” 她捂住嘴笑了,可能也想起了那天我们看日出时多么可笑的比喻。她没说出来,我帮她说出来了,嗨,云海日出像什么呀?你说像挣扎出蛹包的飞蛾,翅膀一展就一片金色。我说像极了,嘿,鸭屁股生出的大鸭蛋。你笑我,是嘴馋想吃鸭蛋了。 我真的觉得太像太像从哪里生出来的红彤彤光滑滑的大鸭蛋! 她摇了摇头,说:“还是你那位爱写诗的同学说得好,初升的朝阳像一个含羞的戴着面纱的少女,撩开一小段面纱露一对含 情脉脉的眼睛。这样漂亮的太阳就该同诗情画意结伴出来。” 车开始爬山了,摇摇晃晃的油门轰得很响。车上的人都疲惫了,歪在靠椅上半眯着眼睛睡觉。她也靠着我的肩膀,伸手在我脖子是捏了一下,我清醒过来,看着她亮亮的眼眸子问:“你不想睡?”她说:“我想听你讲故事。”我说:“我那些屁样的故事,讲出来你不嫌臭呀。”她笑了,说:“我感冒了,有鼻炎,闻不出味来。” 车缓缓驶时了一个小镇,在一家小酒馆门前停下来。司机回头说,停半个钟头,要吃饭的吃饭,要放水的放水。柳青问我放什么水呀,我说就是上厕所。她抬头朝窗外望,说这里也有厕所?我说,你不怕臭,到处都能找到放水的地方。 她从兜里拿出一卷女人用品,悄悄对我说,她想找个干净点的厕所,让我给她看着挎包。她下去了,我一人坐在车上打盹,瞌睡真的袭来了,比车开着时更猛。 她上车来,推醒我,神色很慌张。还没等我问她出啥事了,她就不停地说,他们来了,盯住我来了。我坐起来,安慰她说:“别怕,出了啥大事我跟着你护着你。”她很感动,头靠着我胸脯说:“洛嘎,你是我弟弟吧。”我说:“是呀,亲亲的,谁也割不开的弟弟。”她说:“你说的是真话?”我说:“康巴人从来不说假话。”我举起左手想发毒誓,她把我的手拉了下来,说:“我相信你,好不好。” 我让她在我肩膀上靠了好一会,才问她到底看到了谁了。她说:“我真不该去街摊上买那些人的治头痛的药。想不到他们叮着我追到这里来了。” 我说:“你看错了人吧?雅安离这里还是有些远的,他们不会都长着翅膀吧?” 她因为我不相信,脸憋红了,说:“是他们,我看一眼就记住了的。那个给我药的小个子,猴子样的尖脸,就是死的晒干了,我也认得出的。” 我在她背心里轻抚着,笑了,说:“怕个啥,他们想叮就叮吧,大不了再让他卖给你两包那个啥粉做的药。” 她又尖叫起来,在我脖子上捏了一下。她怎么那么爱捏我的脖子呀!她说:“你知道那是啥呀,那个黑脸警察说的话你没听呀!那是毒品,知道吗?连一丝都不能沾的,会上瘾的。上了瘾,你就像鱼上了钓一样,他们想怎么摆布你,你就会顺他们摆。你真傻!” 其实,我都知道。心里也很担忧,让他们叮住了,我们是难脱身的。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吧。况且……我不想说出来。我们也是逃犯呀! 司机酒足饭饱上了车,朝后看看,问:“人齐了没有?” 我们没回答,又有四个人撞上车来,问:“车是到汉源的吧?” 司机便接过他们递来的钱,数也没数朝后指指,说:“后面有的是位子,你们自已坐吧。” 车发动走时,柳青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我能感觉出她的紧张。我看那四个人,全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头发乱蓬蓬的,脸皮让太阳烤得黑亮亮的。一色的黑色体恤衫,黑色牛仔裤。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撞过我身旁时,眼睛很毒地刮了柳青一下,手腕一晃动,腕上好些个银圈子叮叮当当响。柳青悄悄说,就是他。我的心也收紧了。 车在摇晃着,由于心里害怕,柳青咬着嘴唇,靠在我胸前睡着了。她的手仍然把我手抓得很紧,生怕我跑掉似的。我在她蓬松的头发丛里,发现一根焦黄的头,显眼地飘起又倒下。我伸手想去拈掉,像我小时候帮阿妈拈越来越多的白头发一样。 背后那群人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开心的事,又学韩红的嗓子唱青藏高原,故意把嗓门扯得很长长,又一阵沙哑,一阵嘻哈。那个小个子站起来,摇晃到我身旁,看着柳青问,头还痛不痛?我咧开嘴朝他笑,没说话。他在裤兜里摸,又摸出一个纸包来,说还想吃药,就来我这里买。二百元一包。我仍然咧着嘴笑,说刚吃了,看看睡得好香。那猴子样的脸歪了一下,把包揣进兜里,啥也没说回到了自已座位上。 我终于明白了,啥叫上钓的鱼,就是鱼钩挂在嘴巴上,仍你怎么挣扎,都挣不掉了。 车朝一条河谷里开去时,那群人又激动起来,叫着喊着。我朝窗外看,原来车是顺着一条宽阔浑黄的河水行驶。我知道那条河叫大渡河,看到大渡河,离汉源县就不远了。车开得像飞起来一样的愉快,突然一转,斜着上了一个大坡,又弯弯拐拐地像是爬山。油门轰得像雷鸣,听着都累人。爬呀爬呀,好像爬到山的尽头了,车咯吱一声停下来,司机粗声粗气地说:“到终点站了,点好东西下车!” 我搀着柳青下了车,抬头一看,排排水泥楼房立在眼前,让太阳晒得很白。地上铺着一层白色的尘土,风一扇就飞了人满身满脸。我说,这是汉源城吗?我记得汉源城是在一个很低的河谷里,古老的石板路,排排岁月熏黑的小木楼,还有石牌坊石古塔,看着就像古董艺术一样的美。现在的汉源城,像到处都能看到的房地产开发工地,乱糟糟的。旁边人告诉我,这是汉源城,是新城。老城毁了,快淹到水底下了。马上开通的大渡河瀑布沟电站,大坝一合拢,水一通,老城只有永久呆在水底成龙宫了。我心想好可惜呀,那些古老的街道,还有清溪文庙、石牌坊和万安桥。我的心疼了,可新城是在哪里呢?旁人说,新城在老城河对面的萝卜冈上呀,站在高处能看到底下的两条河,大渡河和青溪河。不过,现在还很乱,建好了就漂亮了,据说像山城重庆一样的漂亮。 我在干燥的泥沙味里嗅到的一股清香味,是花椒的味吧,只有汉源才有这么香的花椒味。 到了这里,我没看见那四个卖药的小伙了。我朝四处看看,也没见他们的身影。他们是怎么消失的,会消失在哪里呢?我迷惑不解。柳青说,管他们的闲事做什么,他们不在了我们正好轻松些呀! 我苦笑了,让一条沉重的尾巴吊着,真不是滋味。丢了,正好呀! 我们还是找了个家庭旅店住下来,洗洗漱漱后就上街找吃的。我们吃的是面条,酸酸辣辣的面条,柳青吃后连说,面里的酸菜好吃。回到旅店,我泡了一杯茶,想不到这家小小的店子还有香喷喷的蒙山花茶。柳青打开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地搜着看。门砰砰砰地敲响了。 我说,是不是卖药的找来了,柳青摇着手叫我别去开门。 我说,我这么大的汉子怕谁呀,他会把我吃了。我打开门,一个人斜着身子挤了进来,回头朝我嘿嘿一笑。哇,我惊呼起来,黑脸警察怎么也跟着来了? 黑脸警察说:“你的茶拿来,我喝一口。渴死我了。”我端给他,他仰着头喝了不止一口,一杯水都干了。他自已提着茶瓶又倒了一杯热水,叹口气,说:“你们呀,真的叫别人钓上钩了。跟着来了吧,哈!” 我与柳青都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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