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康人嘎子 于 2014-6-24 11:28 编辑
54、一扇大门
舅舅说:“有个故事我好久没对人讲过了,我儿子尼玛都没听过。” 他在土坡上坐下来,看着儿子的眼光里有种柔软极了东西。他叫儿子与我坐在身旁来,却没看柳青。我见柳青有些尴尬了,就拉着她的手,叫她坐在我的怀里来。敏感的柳青苦笑了一声,说她还是坐远点,这个地方也许不该她来。 舅舅看懂了她说的什么了,哈地一笑,说:“女子,也坐过来。我又不是讲鬼故事,吓不着你,嘿嘿!” 舅舅抬头眼睛细眯着,把那个白晃晃的羊王头骨扫了一遍,脸沉重起来。他说:“亲眼看见这头羊死的是我的父亲,尼玛的爷爷,洛嘎的外公。那时,我还小,比羊粪蛋都小。” 尼玛站起来,脸上激动得突青突紫,对父亲吼了一声,说:“你不是说我爷爷很早就离开了这里,去拉萨闯了吗?还在八廊街开了好几家买首饰的店铺。” 舅舅托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又拉着尼玛的衣服,叫他坐下来慢慢听。他说:“你爷爷也后悔了,他说过他不该来这里,不该见着这头神羊的死呀。那可是头谁见了都会认为是有神灵保护的羊王呀,你爷爷说,这头羊临死时尽然唱了歌,说来谁也不信,羊尽然用人的语言唱了仓央嘉措的歌!那一天,你奶奶那天正在分娩,洛嘎的母亲该在那个阳光洒在草地的早晨诞生呀!”
舅舅的故事此时还在我耳旁响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讲这个神奇故事时脸上的凝重与虔诚。 ……那天,我们家的帐篷前煨着桑,还有一桶刚挤的牛奶。你奶奶躺在牛粪灰里,痛苦得眼里身上都是血。这头羊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帐篷边,把头伸进了奶桶。我父亲你爷爷发现了,大喝一声,羊一急,又把桑烟火踢熄灭了。浓浓的黑烟升腾起来时,我父亲你爷爷愤恨得眼里充血,冲出来想在这头不懂事的野羊身上抽几皮绳。羊巨大的身子朝向父亲,脸上有些嘲笑的神色。我父亲举起皮绳的那一刻,它前腿高高地抬起来,踏在地上时溅出了点点火星子。一股风刮过,泥沙刺得我父亲睁不开眼睛。风沙过去,羊不见了。 帐篷内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可我母亲举起割断脐带的刀,又无力地将刀掉在了地上。我父亲抱起泡在血水里的孩子时,我母亲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朝着雾气蒙蒙的晴空升去。 我父亲用皮袍裹着洛嘎的母亲,又摸摸已经冰凉下去的我母亲的脸,眼睛红了,他站起来,让挡在他脚边的我走开点。他从墙壁上取下猎枪,还有长长的腰刀,那些都是支差出远门时防身时用的,他从来没使用过,连一只小鸟都没伤害过。可他那天满脸都是复仇。他冲出门时,我听见狂风在森林里掀起波滔,尖厉地呼啸着。我有些怕了,就缩在墙角。我母亲静静躺在地上,盖着一块牛毛毡,我妹妹洛嘎的母亲也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一只小手时而伸出皮袍想抓住什么。 我听见了枪声,森林又颤动起来,尖厉的声响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 父亲满身是血地冲进屋内,又看看捆在皮袍里的婴儿,对我说看好你妹妹,别让她滚进火堂里去了。他给枪加了火药与铅丸,又换了又皮靴,满脸怒气地朝林中走去。他走了很久,整夜都没有归。他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满脸是血,衣袍全挂破了,一只腿也是血肉模糊,站在门边抓起用帘擦了下脸上的血,就倒下了,地上溅起一片灰雾。 壮实的父亲很沉重,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拖进来,让他躺在火边。我给他喂茶时,他睁开眼睛,恨了我一下,撑起来对我说:“儿子,跟我走,去找它。我打中了它,看看,它的血,我身上脸上全是它的血。” 我看看死去的母亲,还有睡在冰冷地上的妹妹,有些犹豫。父亲抓起我的领子,说:“不会有什么事的,天亮后部落里的人都会来帮我的。我们走吧,不然血迹干了,我们就啥也找不到了。” 我们走进森林时,我听见了妹妹的哭声,像尖利的东西从心上划过,父亲的脸上难看极了,他咬紧牙帮头昂着,只鼻腔内呼呼的响声可以听出他是在强住内心的仇恨与苦痛。我们在穿过林中的那条小溪边看见了一片变成黑色的血迹。血顺着溪沟洒到了对岸。我们顺着血迹走,越走父亲的脸越难看。他拨开一片带刺的草丛,里面有许多带血的羊毛。他沾了点血在手指尖上,在鼻子上嗅嗅,伸出舌头舔着尝尝,然后一言不发地朝森林深处走去。我们再也没看到血迹了,但父亲能感觉它的存在,能听见它的呼吸与挣扎,叫我别出声别把地上的草踩得太响。 我们都明白,它就在那片红色的桦树背后,我嗅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父亲按住我的背,叫我把皮袍拉上来把头蒙上,背着风靠近。这种精灵一样的畜牲嗅觉灵敏得很,再跑走就永远也追不回来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一定要猎获这头羊,想问又不敢问。他有力的手掌推着我的背一步一步地朝桦树那边靠近。 我们突然穿出树丛时,端枪的父亲像木头似的不动了,嘴张着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我却有从一个深黑的山洞穿出来,见到一大片宽阔的草地的感觉,眼前的光线很猛。那是个蓝得透明的海子,嵌在绿草中间,四周是黑色的森林。海子对面是一大片让风刮削成雪样惨白的羊骨架,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片的羊骨架,所有的尖角都树杈似的指向湖心。 我惊得张大嘴巴,又说:“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个海子。” 父亲笑了一声,没说话,眼睛看着另一边。我也看见了,那头受伤的羊王,牛样大的身子由于挣扎了半天也虚弱了,但还耸着身子朝一个红色土坡上挣扎。血把半个身子都染红了。它也知道父亲过来了,扭过脖子看我们,嘴咧着像在嘲笑。我听见父亲把牙齿咬得很响。 它终于挣扎到了土坡顶上,抬头望望天空,再回头看我们时,眼内已没有了惊慌与嘲弄,一种山涧湖水似的平静。我父亲听见那头羊点了下头,很温柔地喘着气,眼睛眨着眨着就滴出一串泪水。它蹲下来,头朝两只前蹄埋下去,弯弯的角像支叉似的撑在地上。有歌声从羊嘴里传出来,我与父亲都听见了,嗓音温厚,歌声却忧伤极了。我对父亲说,它唱的是仓央嘉措的情歌,父亲拍了我一下,叫我别吭声。歌声越来越细,最后完全消失了。我与父亲都看见有东西从它头顶慢慢褪去,就像太阳落山似的,一片一片地阴了下去。在最后一刻,短尾巴还嘲弄似的甩动了几下,又无力地耷在地上。 父亲的枪从手上掉在了地上,在石头上撞击了一下,砰地一响枪管炸开了,碎片削去了他的半个耳朵。响声惊动了脆弱的湖面,强风刮来,寒云从湖心升腾,湖面沸腾了,浪花在暴怒中撞击出了片片白沫。 父亲拉着我说:“神灵呀,这可是山里的神灵!” 父亲朝那头平静地死去的羊跪了下来,脸上让血湿透了,那是他自已的血。他满眼是泪,一遍一遍地说他是罪人,得罪了山神的宠物,佛爷的化身。然后一下一下地给羊王给湖面磕着等身长头。 父亲对我说,他自已作的孼自已承担,他没脸再在这片草地呆下去了。他要去所有的神山神水磕拜恕罪,还要去拉萨三大寺点香求佛。他一定要去,他把我与妹妹托付给他的兄弟我的伯伯,啥也没拿,牵一匹马就离开了。据说,那支让他掉进罪恶水潭的猎枪,他扔进了海子。在扔进去时,他听见了咩咩羊叫,回头看见那头死羊飘在一片红色的祥云里,旁边站着一只雪白的母鹿,它们的眼睛很温柔地看着他。他感觉到了一种温热,就像阴暗潮湿的内心在强烈阳光下敞开晾晒似的…… 舅舅的眼睛让渐渐大起来的风刺红了,他捋起袖子揩了下涌出的酸涩的泪水,说:“我的父亲尼玛的爷爷洛嘎的外公走后,就再没回来了。那头羊也蹲在那土坡上等待了整整六十多年。风早就让它化作一具白骨,一块白色的岩石。那个时候,我就怀疑这头羊正是传说中的仓央嘉措的心子变的,他死后,对恋人的心没有死,就寻到这里来了,一世又一世,它都在寻找,寻找变成鹿子的于琼卓嘎。那头羊死后,这里的羊骨头也像山里的石头一样越来越多了。”
我想问,这头公羊找到那头鹿没有?想问,那头垂死的公羊最后唱的是仓央嘉措哪一首情歌?我没有问,舅舅却用沧凉悲伤的声腔唱起来: 白色的野鹤呀, 请你借给我翅膀, 不去遥远的北方, 只是向往美丽的日当。
白色的野鹤呀, 请你借给我翅膀, 不去遥远的北方, 只去圣洁的理塘…… 我们什么都不想问也不想说,只觉得有种让人激动又让人沉郁的情绪,草木似的在心里生长。柳青手捂住嘴,像是怕冷风割伤了脸颊又像强忍住冒出嘴边的酸涩的东西,眼睛也红了。尼玛指着湖心叫我快看。我首先见到的是一片轻柔如羊毛似的白雾,接着雾越聚越多越来越厚,山崖上森林里所有的雾气全朝湖心里飘去。湖心有什么东西喝喝喝地响。尼玛说那东西在吸雾。我真的听见了吸气的声音,喝喝喝喝喝,响得有些恐怖。 舅舅压住尼玛的背,说:“跪下!不然就得罪湖神了。” 尼玛跪下了,我也跪下了。柳青脸色青紫,也跪下了。湖心的响声还在喝喝喝响着,水浪一圈圈地荡漾着,我们都看见湖心处有雪亮的光在浓雾丛中晃动,然后升腾起来。那束光柱与穿破厚云的正午阳光连接在一起时,山林又笼罩在白色的阳光下了。 舅舅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我指着湖心,把我的想法说了。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想了就想了,真不该说出来。我相信,柳青后来的偷偷离开肯定与我说出的想法有关。 我说:“那些生灵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都要来这里呢,头都朝向湖心呢?看看,那里说不定有扇门,为它们大大敞开着。里面肯定是它们梦中的绿草地与开满花的山,它们的灵魂才毫无惧色地朝那里走去。” 舅舅看着我笑,什么也没说。尼玛说,可以问问塔公寺的大活佛,他啥都知道。我说,不用问,我死之前就到这里来,灵魂走进去不就啥都知道了嘛。 舅舅脸色难死了,把嘴里嚼咬的什么东西吐出来,站起来朝向山下说:“我们走吧,再不下山天就要黑了。” 我明白我的话让舅舅不高兴。是我犯了忌,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谁也不能说死的。我拉着柳青站起来,对她说,我们下山吧。
对面青色的山崖上忽然一声脆响,雾越结越厚,黑墨似的从崖上泼下来。又哗嚓嚓一响,大颗的雨掉了下来。柳青缩着脖子朝山下跑去,舅舅赶着牛,尼玛收拾帐篷和毛绳。我们浑身湿透了时,很强的阳光柱又厚云深处刺了下来。 舅舅一声响亮的嘘哨,我们下山了。 柳青回头看了看深黑的湖水,看了看对面让雨浇得更加耀眼的羊骨,回头对我说:“好了,我可以平静地回去了。”我说:“从这里下山的人心里都像抚慰过似的平静,连不爱笑的人都学会了朝不相识的人微笑。真的,我小时候在牧场上就听人说起过。” 柳青笑了,伸手来拉我的手,说:“你说得对,我好像也看见了那里是有一扇大敞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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