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留到最后的晚餐 没了柳青,我的校园生活过得枯瘦且苍白。 长长的日子,就像伤风感冒咳嗽那么苦熬和短暂。有一天早上,阳光融融照进窗户,学校从不开的大喇叭竟然一阵哧哧扎扎的尖叫后,唱了首很老很老的歌: 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
春光惹人醉。
欢声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再过二十,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王海深对着窗外愤怒地吼叫了声:“ 唱个奶奶,老子到站了,要下车了!” 我们都不吭声了,因为交了东抄西拼完成的毕业论文后,我们都要毕业了。四年了,我们同车行走了四年,终于到站了该下车了。 杨彩俊从床脚下拖出好久没用的吉它,用毛巾擦拭上面的灰尘,说:“我想弹支沉重的。我的心里聚着乌云,我眼睛里只有海燕。” 可他埋头弹着吉它,抬起头却泪光闪烁,嘴里吐出的却让我们惊得张了嘴,是那首更老的歌: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王海深瘪了下嘴,叫了声晦气,说:“还有好几天呢,你送谁呀!唱得像给谁送葬一样。”杨彩俊还是唱得动了情,朱文也朝我们招招手,也唱起来。我们唱着唱着,鼻腔内也酸了。杨彩俊把吉它一扔,站在窗前,衬着鲜亮的阳光,手臂一张,说:“妈的,你们谁过来,我想抱着大哭一场!” 王海深一脸的不屑,说:“回去抱你的花吧!” 毕业动员会上,系主任的秃顶映着刺眼的灯光,捶着桌子用国际歌一样悲壮的腔调对我们说:“这是最后的时刻,可我们仍然要团结起来到明天!” 他的话才说出口几个小时,我们狼窝内的分裂分子就在捣乱了。 寒冷的空气是从朱文开始的。他考研考得不错,专业与外语都是高分。他去面试时,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对我们说,他整整比那个同去面试的外班同学高出了二十分,你们说导师该收谁呀!我们买了啤酒与一大堆下酒的肉准备等他回来给他贺喜。 他很晚才回来,对桌上的酒菜看也不看,对我们的祝贺一脸的悲愁,把拉他的王海深掀开,一言不发地缩进了蚊帐里。刚才还热气腾腾的寝室陡地变得又阴又冷,像要下雨的样子。 我们还在说着笑,劝他出来喝两杯。他从蚊帐后伸出脑袋,一脸的苍白,眼里闪着泪光,大声吼:“这混蛋研究生,老子不读了!” 我知道,这几年大哥朱文都在为考研奋斗,做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学者,那可是他的理想呀!肯定出了什么事,他考了那么高的分,读北京大学的研究生都够格了。 他没说,一直阴阴沉沉地过着最后几天的日子。我们还是清楚了,他与三班的另一个姓张的同学去面试,导师为唐宋文学研究的专家谈有儒教授。谈教授的杜诗研究全国有名,好多大学选修杜诗的都用他编写的教材《杜诗导读》。朱文是冲谈教授的儒家风度与严谨的治学精神去的。谈教授看着他,把那本印刷精美的《杜诗导读》扔给他,笑了一下说:“都说你爱读唐诗宋词,我想听听你对我这本陋作的品评。” 朱文也太老实了,拿着书随便翻了一下,又合起来,看着谈教授又低下头,说:“谈老是想我说好的还是指出里面的瑕疵?” 谈教授拍拍他的背,好像很信任他的样子,说:“我的气量可没有那么狭小,我就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别以为我是教授就是超人了,在知识上谁都有盲点与失误,而清醒者往往是那些山外之人。山外才出高人呀,哈哈!” 见教授那样豁达与开通,朱文毫无顾忌地说了很多书中注释的不准确,观点的偏颇,凭主观臆想给诗歌的原意生造没科学依据的故事与意境。他越说越激动,丝毫没觉察谈教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端着茶杯的手在不停地抖动。教授猛烈咳喘起来,捂住胸口,他老伴过来搀扶着他的腰,让他在沙发上躺下来,朱文才发现事情有些严重了。他拿着书的手不知放哪才好,教授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轻蔑,对老伴说了些什么,又对他摆了摆手。朱文张大嘴想说什么,又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教授的老伴才对他说:“你走吧。谈老累了,想睡一会儿。” 回来后,他面对我们给他准备的酒菜捂住脸啊啊啊叫着,这个挺硬气的老大哥的手指缝竟然让泪水濡湿了。 几天后,谈教授选了姓张的做研究生,朱文落选了。他去谈教授处讨说法时,谈教授说竟对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苦死了,什么道不同,分明是自已太蠢太实在了,看不出教授想要的正是能说奉承话抬轿子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盖 理同也!不是那样的人,不吃那样的宴席。那样的研究生不当也罢!可咽不下那口气呀,他的考分比那姓张的高出了很多呀! 我们劝他,你考了那么高的分,可以转到其他学校读呀。他沉默着笑笑,抓起一本金庸的武侠入迷地看起来。过去,他却是鄙视读金庸小说的人,说啥武侠,纯粹是歪曲历史,那样的东西多了,人们都会远离科学与真实的。 夏天来了,蚊蝇也多了起来。我们的狼窝里却仍然在过冬天,就是汗流浃背也没有人说热。 最早憋不住这种沉闷的气氛,大叫不想活了的是陈阿芸,他躺在床上,一背的汗水。半夜跳起来大喝一声:“我不想活了,我想杀人!”吓得我们都跳了起来,生怕他拿着砍刀给熟睡的我们一人一刀。看着他时,他却一脸的泪,可怜兮兮的样儿。 朱文跳下床,问他咋了。他啥也不说。王海深翻过身,说半夜里哭肯定是让鬼缠上了,勾心鬼专勾人心,失心了人就没什么救了。陈阿芸跳起来,提起板凳朝王海深床上扔去,愤怒得脖子上的青筋波波跳。 王海深也恼怒了,提起板凳想砸,朱文赶忙抓住了他的手。王海深指着陈阿芸的脸说:“你这没眼球的疯狗,谁惹了你找谁去,张开嘴就想乱咬!” 陈阿芸也跳起来,说:“我就想咬你!你的混蛋模样扎了我的眼睛,看着就想劈!” 哗啦一声,一个啤酒瓶擦着王海深的头皮飞在墙壁上,又碎成片飞了一床。王海深惊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才胀红了眼睛,也提一只啤酒要砸。我与朱文一起拉住了他。我们把王海深拉出了门外。夜深了,我们寝室的打架还是惊醒了不少人,都跑来看热闹。校保也惊动了,跑到打听怎么了?朱文笑着递了支烟,说:“没什么,我们一个同学犯梦癫。喝点水就好了。” 王海深一脸的愤恨,拍拍胸脯又挥挥手说:“真倒霉,我惹谁了?啥倒霉的事都让我摊上了。”他眼睛红了,有泪光在闪动。 杨彩俊冷眼看着这一切,好像就他清醒,说:“都要散了,一同走再远的路早晚都会到站下车,各走各的路的。我留点精神好好玩玩吧。何必兄弟般的处了这么久,走到头来却成了仇人。” 朱文也说他的话简直就是真理,是上帝借他的嘴说话。朱文说:“这个时候,我们谁心里没哽着一肚皮的怨气呢?你们不说,我都知道。其实,我们在追逐校园恋情时,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那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完了就散了。都别把怨气朝同了四年的兄弟们身上发。” 他说得我们都不吭声了。王海深又回到了屋内,默默地帮陈阿芸把铺上的玻璃碎渣弄干净,又回到了自已铺上。陈阿芸还有些想不开,叹口气说:“我对她说,我毕业后回到我的老家去。她就不理我了,躲着我了。今天还把我给她的所有信全退还给我了。” 朱文说:“我的巧巧对我该好吧。可她也因为毕业后要随父亲去新加坡了,我与她也走到头了。唉,真的到站了,我们该分道扬镳了。” 杨彩俊好像啥事也没有,说:“要走的都会走的,不过我们的前方将一片光明。啊,黑夜给了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诱惹女人!” 陈阿芸没闹了,翻了下身,懒懒地说:“我还是梦里去找吧。” 寝室的灯又黑了下来。 毕业晚餐,每个人都满面红光。朱文牵着他的那个娇小的外语妹妹,杨彩俊与他的花一进寝室就搂在了一起啃,啃得两人满脸都是泪。陈阿芸躺在了床铺上,他的那个小个子王丽娜只在寝室门前晃了一下,就走了,说是去与她们班的同学告别。陈阿芸看也不看她,长长叹口气闭上了眼睛。王海深是孤身一人进门的,他脸颊上有几团红色,像是带着唇膏的钢印又像是五指掌印。他看着我,一脸的同情,说:“喂喂,你们不要自已沉缅于寻欢作乐,该想想我们的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洛嘎兄弟,用什么宽慰他那颗孤独的心。” 朱文说:“谁来解忧?唯有杜康。我们去买酒,今天的最后晚餐上,一定与洛嘎兄弟喝个痛快。” 他们凑钱去学校商场里买了一大箱啤酒,抬进食堂时,却被堵在了门外。学校规定晚宴上禁止带酒。 朱文说:“这晚餐我们不去了,我们买些吃的来办自已的晚餐。” 陈阿芸睁大那双浑浊的小眼睛,说:“我们不是亏死了,读了四年书,连最后的晚餐也没吃上。” 王海深总是有办法,说我们只派代表,他们不是吃,是把晚餐上的好菜全兜回来。我们再回寝室闹他一夜。 毕业晚餐开始得很早,食堂里挤满了人。音箱里反复播那支《送别》,在夏日里制造一种秋风萧瑟的凄凉。开始还装模作样的会餐,听校长用念悼词的腔调读晚餐致词。江老爹满面红光,印堂发亮,端着可乐杯到处敬。王海深笑出了声,说:“江老爹今天真的可爱。”陈阿芸却吐出一句:“做了蠢事却不知道蠢在哪里,就那个样子。”朱文看了眼陈阿芸,有些不满,说:“你对他有怨气,别在这里发。江老爹毕竟费心管了我们这几年,也不容易。”我插嘴说:“如果不是江老爹,周兵的死我们谁也逃不脱责任。” 说起周兵,我们谁也不说话,只觉得心里哽着什么似的痛。朱文拿来一只空碗,把盆里的菜一样夹了点在碗里,放在桌上说:“这是周兵的,谁也不许动。” 晚餐进行到一半时,朱文给王海深递了个眼色,就端起盘子里的菜往早已准备好的面盆里倒,然后端起面盆离开了。出门时,正撞上江老爹,他看了看我们,说:“你们怎么不吃了?”我们笑笑就一个挨一个地跑出了门。 江老爹站在门,举着手里的半杯可乐,还在叫我们回来。 陈阿芸边跑喘着粗气说:“看看,他就有那么蠢,还自我感觉挺好!” 回到寝室,摆好菜,就从箱子里拿出啤酒一人一瓶咬开盖。朱文举起瓶子,说为了我们共同走过的这四年,杨彩俊说为了我们变了四年也没变成完整的狼,王海深把酒瓶在桌子上礅了礅,说四年的牢底终于坐穿了。陈阿芸碰了下他的瓶子,说去你的,哪个牢房能让你玩弄那么多漂亮的妹妹呀?能找到我们这群在狼道里死生相依的兄弟们吗?我为大家朋友了一场干杯!我拿着酒瓶,举了举,说为我走到今天还是单身一个干杯! 我们哄闹着把自已手中的酒瓶一气干完。王海深脸上颜色深了,说我们再把她们几个叫来好不好?陈阿芸推了他一把,说散都散了,都说不去打挠了,还去纠缠什么呀。杨彩俊也说,花都说了,她不会与我回老家去的,她父母也不同意跟我走。 唉,散了吧。他又笑出了声,说我们在合川疯狂够了,把这一生的所有痛快全享受够了。今天我就想与我们狼窝里的狼兄狼弟们一醉方休。 我们一瓶一瓶地灌着,朱文与王海深都睡到地上去了,还举着酒子大叫灌酒。陈阿芸脸上飘着红云,手里的酒早已见了底,脚下却湿了一大滩。这个狡猾的小子,让脚步下的土地神喝醉了,他还清醒呢,对杨彩俊说,把你的摇滚唱两句来听听。 杨彩俊到处找吉它,他已经喝得忘了吉它早打了包。 找不到吉它,他抱起一扫帚,抬起头双眼血红,说:“我就唱我就吼,我像只扔到地上的溜溜球!不要烟不吃酒,看着太阳就要吼。我是只来自北方的瞎眼狼,没有小妞我不上楼!”他身子晃了晃,说:“我唱得好不好!” 朱文在桌下抬起身子,说:“好个屁,全是狼嗥,谁能听懂你唱的啥。还是唱支听得懂的吧。” 杨彩俊把高梁做的扫帚尖拔拉得到处都是,头一抬就是那支古老的《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的调,可他却唱走了样:“再过二十年,我们才相会。扔进火葬场,烧成灰一堆。唉哟哟,你一堆,我一堆,分不清谁是谁!”他又唉哟一声,扫帚一扔,蹲在地上哇哇吐起来。
我心里很闷,一人走出了门。凉爽的风一吹,心里的火烧得好受些了。我走在柑桔林中的小路上,常有成双成对的学弟学妹们从我身旁擦过,我听见他们捂住嘴说哪来的酒臭。我也捂住嘴,生怕嘴里的臭气再喷出来害人。 我走向操场,看着一群群人踢踢踏踏跑步时,心里一酸,有股很热的东西要喷射出来。我蹲在树根下却又啥也呕不出来。 那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时光过得真的很快。那场跑步的悲剧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呢! 过去了,不会重来一遍了。柳青走了,周兵走了,漂亮多才的曾红红走了,还有那个在马拉松赛场吐出最后一口气的黑脸男生,再也请不回来了。我蹲在那里,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终于憋不住哇哇呕吐出来了。吐出来了,心里才好受多了,也清醒多了。 那一夜,校园里到处都是呕吐物。我听见清洁工边扫边骂,说这啥学校,读个大学啥也学不会,就学会了醉酒和呕吐,弄得满校园的乌烟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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