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有我,你别怕 好多年后,我还能想起那天晚上,她闯进了我的寝室,紧紧拉住我的衣袖,哭得满脸是水。 刚刚洗漱后,半坐在床铺上翻看闲书的四个单身大男人,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歪着嘴巴朝他们做着难堪的怪像,就把她朝屋外拖。老大哥朱文伸出头来在我耳边悄声说,你小子快去弄几颗糖哄着,小心泪水会淹死你。 我想说,这时候哪去弄糖呀,我还弄不明白她到底出了啥事呢。 我没说,拖着她下了楼,就站在很黑的楼道里。 屋外,在下雨,雨滴落在树叶上,劈劈叭叭响。她周身都凉透了,背脊开始颤抖起来。我把自已的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问:“到底出了啥事?” 她又哭得稀里哗啦,抓住我的肩,手在不停地抖。她看着我,嘴上一层干裂了的血疤。 我说:“柳青,你肯定冷感冒了,我再去给你找些感冒药。” 她没让我去,把我的肩抓得很紧,好像她一松手我就会飞走,就会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似的。 我说,去我的寝室吧,这里很冷,风又大。她摇头不肯,抓住我朝外拖。她说有很急很急的事要告诉我,要我一定帮她。 “我已经无望了,只有你能帮我。我的洛嘎弟弟,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就让她拖着走,踩着湿漉漉的雨水穿过桃树林,朝办公大楼那边的红星亭走去。那里没人,灯光却很亮。有只躲雨的猫见到我们过来就闪到栏杆下,又跳出来钻进了黑雾似的树林里。柳青紧紧地抱住了我,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我抚着她不停颤抖的脊背,问发生了什么事?有我,你别怕。 她什么也没说,就狠命地哭。哭几声,擤擤鼻涕,用纸巾擦擦,又哭。纸巾用完了,地上扔了一大堆,她哭得没有了声息。我的胸前让她的泪水洇湿了一大片。我伸出手指把她蓬乱的头发一根一根梳理整齐,抚在她的脑后,不停地安慰她。 她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牙齿咬住嘴唇,眼里有股冷凛的光。她鼓足勇气,对我说:“洛嘎,我杀了人。我把他杀了,杀了!”眼睛又红了,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看着她,不相信似的摇头,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你会杀人?连一只小虫子都不敢摁死,谁相信你敢杀人?” 她让我看她洗得很白的手,还把手伸到我鼻子上叫我嗅上面的血腥味。 我嗅到一股很浓的香皂味。 她说:“我杀了。我握住刀,他扑过来,刀就钻进了他的肚子。血喷出来了,好多好多血呀!” 她浑身又抖起来了,嘴唇和脸都是乌黑的。
我把她扶到冰冷潮湿的石凳上坐下,让她讲是怎么回事。她咬住嘴唇不肯讲,又抱着头哭泣,一遍一遍地说,我杀人了,杀人了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想在你怀里躺一会儿,行吗?” 我把她搂在怀里。她浑身很冷,我又脱下自已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看了看我,很温柔地笑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我的洛嘎弟弟。” 她只讲了大概,淹没在她哭泣声里的讲述我也只听懂了大概。我用指头轻轻擦拭她不停涌出的眼泪。风似乎小些了,雨却大了起来,四周的芭蕉树叶翅膀似的在雨中扇动,我真怕这座小小的亭子也像鸟似的朝空中飞去…… 突然间,夜坚硬得像一块冰冷漆黑的石头。 我知道她杀的是谁了,咬着牙说,这个畜牲本来就该死。不怪你,是阎王爷拉他去十八层阿鼻地狱受罚去了。 她说:“是我的刀戳进了他的肚子,我是杀人犯呀!” “我把他杀了。我不想杀他的,只想吓唬吓唬他。他扑过来时好凶呀,我没躲开,他的肚子就扑到了我的刀尖上。”她说。 柳青做掉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本以为可以平平静静地呆到通过答辩拿到学位,就远远地离开这个变态的男人。她回到屋里后尽量躲着他。她在自已住的那间屋子安了锁,一回到屋里就紧紧地锁上门。她本来也想过搬出去住,她担心搬出去后别人会怎么看。在别人眼里,一个研究生与导师住一起很正常呀,范教授的名誉在校园里好过了柳下惠。她与自已的导师平平静静住了那么久,别人都说她是个好姑娘,把身心受过伤的导师照顾得那么好。她搬出去了,流言蜚语不仅会伤到她,还会伤到导师头上。农大的牌子,知名昆虫专家范教授让生活作风败坏的流言罩着,那可是农大的不小损失呀!她只有忍受着。 秋天了,那可是变狼的日子。温文尔雅的教授在那个日子里一踏进这个屋子,就完全变了个人。他眼里会喷出炽烈的火,脸膛与鼻尖都烧得发红。他会借讲解论文介绍一本专著为名,把柳青搂在怀里使劲地蹂躏。那个时候他不仅仅是发泄兽性,还有在心里酿了几十年的仇恨。他一边蹂躏一边大叫着离他而去的那个女人的名字,然后用猫爪似的指甲在柳青身上划出道道惨不忍睹的血痕。完事后,他又开始后悔了,头在墙壁上嗵嗵撞着,跪在地上让柳青原谅,别去告发他。 柳青没有去告发,她怕这事会影响自己的前途,想反正快离开了,远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去想这个恶梦了。 中秋节快到,他的病越来越重。他说过,中秋曾是他结婚的日子,也是他婚姻破裂的日子。那个日子是他最伤心的时候。曾经,看到他伤心地关在屋里,把发霉生虫的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时,她还同情他,给他泡好茶,烧好洗脚水,端给他。 她闭上眼睛,脸上现出了恐惧,说她在上一个中秋之夜给他端来咖啡与切好的月饼时,就看到了他眼神的异样。他从后面紧紧搂住了她,深情地叫着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她反抗着说她不是,不是。她是柳青。他脸上没有反映,笑了一下,很怪地笑。忽然,他挥手一耳光扇到了她的脸上,咬着牙齿骂那个女人绝情,骂让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心内的仇酿成酒会醉倒成千上万的人。他撕开了她的衣服,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紧紧绑着她的手与脚。那一天,他用最残酷的手段夺走了她的贞操。完事后,他喝干了她端来的咖啡,在床上躺了很久,才起来解开捆住她的绳索,用碘酒擦着她身上的抓痕。她却感到浑身无力,连哭泣的气力也没有了。他一遍一遍对她说,他是疯了。那个时候他是疯了,他看见的不是柳青。他恨的也不是她,是另一个人。他咬咬牙,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突然跪在了她的脚下,哭着嗓门一下一下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比畜牲都不如,叫她别去警察局告发他,别让法律来惩罚他。 她心软了,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已的屋内,紧紧地插上了门。 她害怕见他,但又每天都见。她只有申请去考查,远远地走,天南海北,跟着各种各样的自然考查队。她就是想能避开他的纠缠。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她很少回来,他也像忘了那件事似的,恢复了一个博学多识,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的样子,没再发过病了。 一个冷雨绵绵的晚上,她可能太疲惫了,睡觉忘了插门。半夜里那男人却裸露身子,一脸愤怒地把她从睡梦中弄醒……。就那一次,她怀孕了。 柳青在我怀里,浑身冰冷,背脊不停地颤抖。我说冷吗?冷了我们去找个避风的地方。她抓紧我,叫我别走。她抬起头,又泪流满面了。 “我杀了他。我受不了,没想杀人。可我杀了他呀!” 她刚从西北回来。那是跟随一个专家队对黄河流域生态植物现状进行了一个夏天的考查。她很疲很累了,把调查搜集来的大量资料交给她的导师。范教授赞不绝口地看着那些资料,叫她早早地休息。 那天,吃过饭,她给家中写了封信,记了会儿笔记就早早睡了。她不知道有只罪恶的手正悄悄地撬动她的门。门开了,撞倒了她还没来及收拾的行李包。哗啦啦的响声使她惊醒过来,她抬起头,正看见他那张变形了的脸,手里捏着一柄小刀,边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边朝她靠过来。她正准备站起来,他却扑到了她的身上,腿死死压住被盖,小刀指在了她的脸颊上。她听见他喉头内滚出的怪异极了笑,很像一个发情的野兽。她大叫一声,使劲推着沉重的他。 他狂怒了,骂了声贱货,一刀朝她挥来。她本能地朝他手腕处砸了一拳,刀从他手里飞了出去,插进离她脖子很近的墙缝里。趁他惊愣的时候她翻身起来,从墙缝中抽下了刀子。 他再一次扑上来时,她用刀指着他,说别过来,别过来。 他笑了一下,用很柔的声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说今天的日子你就忘了吗?今天可是我们结婚纪念呀!过来,我带你去看我们的婚宴。好丰盛的婚宴! 她靠着墙,大叫着范老,那是过去的事了,早已没有什么婚宴了。我是柳青不是你的那个女人! 他还是笑着,很柔情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朝她扑过来。 她想躲让,可来不及了。在他紧紧搂住她时,那柄小刀也深深地插入他柔软的肚子。她感觉到像是捅破了一个气球,听见了哧哧哧的漏气声。她握刀的手让滚热的血淹没了,在他软倒在地上时,她扔下刀,拉开门就朝外跑。在校园里东撞西撞,才想起来找我。 我抱着她冰冷的身子,看着那片学校宿舍楼的窗户一扇一扇的黑了,才想起有件事要说。我说,你该马上给120打个电话,万一他没死呢?她说她打了,刚从宿舍楼里逃出来时,就在电话亭里打了的。 我手在她背上拍拍,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她毕竟大我两岁,又是读硕士的,比我这样的本科毛桃子成熟。她身子开始暖和了,我知道她慌乱的心也开始平静了,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说:“我不会连累你吧。” 我笑了,拍着她的背,说:“我也不会让你去受苦的。” 她说:“我也知道,杀人坐牢,我犯下了就得承受。现在我只想躺在你怀里睡一会。”她抬头看我,我在她眼眸子里看到了渴望。我搂紧了她,吻着她温湿的眼睛,说:“你睡吧。有些冷,我去取些被子来。”她搂紧了我,生怕我与她分开了。她合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羽翅似的扇动了几下,脸颊涌起了一丝红晕。 校园里突然安静极了,只有雨滴在树叶上拔弄出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响着。 我看着像婴儿熟睡似的娴静的她,真不敢相信那么娇弱的女子会拿刀杀人。 “你敢杀人吗?”我曾经问过她:“假如那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敢拿刀杀他吗?” 她双手合在胸前,叫了声哦嘛尼。她说,她还是不敢杀。她说,她生病的母亲曾经叫她杀只鸡炖来补身子,她把鸡捆成一团,拿起磨得锋快的刀,在鸡脖子上轻轻磨着,都不忍心让可怜的老母鸡皮破流血。 我说:“你的心是用花草做的,永远也硬不起来。” 可是,就是这个生着柔软心肠的女子,把人杀了。
过了好久,我都听见她睡熟时的鼾声时,她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洛嘎,我想去你的老家。你说过,要带我去的。” 我的让一堆沉重的东西压着的心,稀里哗啦碎成了一片广阔无边的荒漠,遥远处那片耀眼的绿色诱惑着我,我想起曾经对她说过,一定要带她去一趟我的家乡,在最漂亮的夏天带她去。那时,草原就是花的海。 我说:“快冬天了,高原很冷的。” 她说:“你说过,你阿姐会唱很纯正的仓央嘉措情歌。我想去听听。” 我说:“那里很远很远,路很坏,很难走。” 她说:“我只想去那里看看,以后叫我们做什么,我都不怕了。” 她在我怀里躺了一会儿,又抬头看我,说:“我还不想去自首,进去了就不知道哪个时候能出来了。”她说,好想跟我去一趟我的家乡。她想去看一眼草原与雪山是啥样的。 我说走呀!我的舅舅就在孔玉草原放牧,那里的贡嘎大雪山是座很漂亮的山呀!走吧,马上走。晚了,就走不掉了。 从这个时候起,我与她都是逃犯了,她是主犯,我是包庇犯,都是嫌疑人了。 我去了趟寝室,把朱文叫出来,悄悄对他说我的女友出了事,要同我回老家一趟。他很爽快地说,我要走就快些走,他会在江老爹那里帮我说好话的。我谢了他,就找了几件衣服,有毛衣也有外套,就与柳青朝火车站跑去。 我说,我们马上去车站。她拉住我没动,说躺在我怀里很暖和,她想再睡一会儿。 我听见了遥远处有羊的咩咩声,让我想起老家每天早晨都能听到的羊群出牧的咩咩,很爽很乐的咩咩声。 上车后,我们一起在车厢里颠簸摇晃时,我心里突然酸涩极了,我对我的大学校园,对我同寝室的那几个粗糙的哥们充满了留恋。火车开动时,柳青睡在我的怀里,很疲惫的脸全沉浸在睡眠中了。她的头发上飘出一股淡淡的香味,我的脸靠在上面,想起我曾经躺在草地上,脸靠着柔嫩的青草。夜像很长很长的山洞,火车喷吐着怒气拼着命穿行着,老也穿不出去这个幽深黑暗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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