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苦恋会杀人 周兵半夜回来的,吸了一夜的烟,早上寝室便罩在浓浓的烟雾中了。 王海深提着裤子对他说:“哈,相亲回来了。” 他血红的眼睛就暴怒得要弹射出来,抓住王海深的衣领对着他的脸吼叫:“我是和你妈相亲回来了!你要怎么样?”王海深揩着脸上的口痰,一脸的委屈,说:“你对我发什么气?别以为当了个学生会的小官僚就来欺压老百姓。”周兵又一次提着他的衣领,不顾朱文和我们的劝阻,一拳砸在王海深肥圆的脸上。王海深刚配的黑边框眼镜掉在地上碎了。 周兵松开王海深,跳到床铺上,蒙上被子呜呜痛哭出了声。我们所有人都为他的行为惊呆了,王海深提着板凳想冲上去也停下不动了,望着他粗壮的脖子一收一缩喷吐着怨气。朱文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叫我们离开这里,让他自已清静一会儿。王海深还有些不负气,说他凭什么打人。朱文把他硬拖走了。 曾红红的死给他打击太大了。 那几天,周兵像变了个人似的,没一点大兵的雄气,垂头丧气地来又哀声叹气地去,看着就像谁硬把他推上手术台,一刀剖开了他的胸脯,把灵魂里的精气神全掏光了。一点小事就发火动气,陈阿芸碰了下他的哑铃,说了句好久没见你练肌肉了呢?他就气歪了嘴,一茶缸朝陈阿芸砸去。他坐在我的上铺,不停地抽烟,烟灰雪花似地飘下来。我瞧他,脸阴沉着,嘴唇干裂,就把茶缸里的水端给他。他只说声去,手一挥,一茶缸的水就全倒在了我的铺上。 酷似曾红红的曾晓晓常来看他,一来就摇头,对我悄悄地说,要好好劝说他,不然刚强的大兵会毁在情劫里的。曾晓晓一走,他就坐在铺上无声地掉泪,对我说,他不愿再见曾晓晓了,见着伤心。 我给曾晓晓说了,她就再没来了。
那是九月下旬,已进入秋天了,重庆还是那么热。天是阴的,要下暴雨的样子,却闷热得连嗜血的蚊子也躲在了阴凉里。那日子最快乐的是一遍又一遍地冲凉水,好像身子是烧红了的铁块,冷水里淬一下火,才舒服。那天,我冲了凉回来,对周兵说,快去冲冲凉,泡在汗水里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周兵对我笑了,很温柔的笑,很像过去对朋友时的笑。他说今天不想冲,周未是他的生日,那时他想去江里游一圈,在沙滩上躺半天,那才舒服。 我把周未是周兵的生日的事对朱文说了,老大就让我们凑钱买吃的与喝的,准备周未到江边找个干净的沙滩,给周兵过生日,让大兵忘掉忧伤找回过去。 周未的早上,鲜亮如水的阳光便流进了窗户。我们都奇怪,夜里没听见刮风,那厚厚的罩了好几天的阴云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周兵很有兴致地看看天,说和他梦里见到的一样。我们问梦见了什么?他笑了,又摇摇头,说那是梦,现实里没这么奇怪的事。他说,梦里见到一条很大的狗在天空跑,头与身子都像黑夜一样的黑,只有尾巴和四只脚是白色的,很好看。那狗就在天空舔食,边舔食边满足地抬头看他。天空里的阴云就是那只狗舔光的。周兵指指天空让我们快看,天边有一排细碎的云朵。他问我们,那排云朵看着像不像狗走过留下的脚印? 我们就笑他,天都大亮了,还没从梦中醒来。不过,他的生日能有那么好的心情,我们也激动了,把东西收拾进一个大大的登山包,就出发了。王海深提议,去叫几个女脱。朱文说一个也不叫,省得麻烦。王海深就说麻烦什么,女脱来了还可以帮我们生火烧茶做菜呀!朱文就敲了他的头顶一下,说周兵的生日叫女脱来干啥呀!还想给他的心里添阴云吗?王海深想说什么,看看周兵,什么也不说了。周兵正在看曾红红的照片,脸上的阳光又褪了,一片阴云从忧郁的眼睛内飘了出来。 九月的嘉陵江水是绿色的,树叶那么绿,平静得绸缎似的。阳光在上面闪动着,时而泛起一点点水浪,平静的江面便抖颤一下。阳光也点燃了江岸的那片银色沙滩,藏在沙粒里的那些细小的石英与云母碎片便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光。周兵率先把皮鞋脱掉,扔在沙地上,光着脚板走在沙地里,嘴唇一吮吸摇摇头说:“呜,好舒服呀!” 我们都脱了鞋,光脚踏在沙地上。阳光把沙地烤得热烘烘的,踩在上面像有无数烤烫了的牙齿在啃食脚板心,痒舒舒的。我们突然回到了童年,在沙地上挖坑筑城堡、修围墙、掏地洞。朱文大哥真像大哥,比我们想得成熟。他在另一处铺开了塑料桌布,把吃的与喝的全摆开了。我们玩在兴头上时,他拍拍手说:“喂,等一会儿再玩吧。现在我们是不是为周兵的二十五岁干上一杯?” 我们全扑到了啤酒盅前,端起来为周兵碰杯,喝酒。周兵喝了一盅酒后,脸颊与眼眶内都是红色的。他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今天真高兴,比哪一天都高兴。他的军人的豪气又回来了,把外衣一脱只穿背心,地上一躺对王海深说用沙子把他埋起来。 我们跳起来,捧着沙子朝他身上盖去,兴奋地说,活埋人了,活埋人了。周兵紧闭眼睛,沙粒飘到他脸上,粘在眼角、鼻翼和嘴唇上。他肯定想起了什么事,嘴唇皱起了弯弯的笑纹,有泪从眼角挤出来,混和了沙粒在脸颊上滚动。王海深问埋在里面就那么舒服?竟然高兴得哭了。朱文就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我们都停下了活埋周兵的手,看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他摇晃几下头,把头发上与脸颊上的沙粒甩掉,眼睛睁开,漆黑的眸子清清亮亮的浸泡在一汪水里。他说,沙是热的,比躺在棉被窝里还舒服。 王海深与陈阿芸也躺在沙地上,对我们说快捧沙把他们也活埋了。周兵却坐了起来,身上粘满了细沙粒也不抖掉,看着他俩说,还是别埋了,不然会在这里修成坟场的。 周兵又仰躺在地上,看着水蓝色的天,黑色眼眸朝太阳移去时眯成了一条细缝。又有两行泪水涌了出来,我们都能感觉出,那泪水是烫的。滚过他晒黑的脸颊时,留下了两条湿漉漉的沟痕。 他说,大二的时候,也是刚刚进入秋天吧。他和红红也来过这里。她也买了好些吃的与喝的来给他祝生。红红没有买酒,买的是可乐,瓶装的罐装的都有。他与红红先在江边游了会儿泳,浑身上下都冰凉透了,就在太阳烤烫的沙地上挖了好大一个坑,他俩就躺在坑里。他对红红说,这是我俩的坟墓。红红就捧着沙粒朝他身上扔。那时,他突然很兴奋极了,也捧起热烘烘的沙粒朝红红身上盖。他们就互相盖着拍紧,最后都埋在了沙堆里,只露出两个脑袋。他能感觉出,红红的腿紧帖着他的腿,她腿上像有吸盘,把他的腿吸得很紧很紧。 他讲到这里时,王海深哈地笑出声来,他看了王海深一眼,脸上有了些阴云。朱文又拍了王海深头顶一下,说:“听大兵讲吧,你笑什么?” 王海深摸着头顶,有些莫名其妙,噜着嘴说:“我笑我的管你屁事。” 周兵又闭上了眼睛,泪水不停地涌出、滚动。我们谁也不吱声了。 “在这个沙地上,我与红红发生了我们的第一次。”他脸颊又红了,咂咂嘴唇像在品尝什么美味的东西。他说,那天他与红红都感到浑身燥热,就更紧地靠在一起。他把红红揽在怀里,红红的身体在那时软若无骨,靠在他的胸脯上,突儿冰凉突儿滚烫。他们开始接吻,从脸颊与腮帮开始吻起。他们吻了很久,他也没胆量解开红红淡绿色的乳罩。他说,红红的肌肤细嫩极了,靠在上面像靠着一池温热清亮的水。红红自已解开了乳罩,他眼前突地闪亮起来,像打开了装着稀世宝石的盒子,惊喜得闭上眼睛不敢睁开看了。他听见红红在笑,还是睁开了眼睛,对着那双白嫩的圆球,还有圆球上两颗水红色的葡萄,心里有东西扑扑扑地狂跳。他感觉到身子膨胀起来,快要爆炸了。他把红红紧紧搂在怀里,一个劲地叫:老天呀,老天! 他在进入红红身体前,有些犹豫。红红脸上罩着一片好看的红云,眼睛细眯着对他说,你要我时先考虑好后果,我不想要了我又后悔不已。他说不会的,爱着就不会的。红红靠在他胸脯上哭了,泪水一串串涌出来。红红又抬起头,像担心什么似的咬了下嘴唇,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你会感觉到我不是处女了,你会伤心的恨我的。 他开始是有些惊异,有些想不通。可很快平静下来,说你过去发生的什么,与我都无关。我只珍惜现在,现在你与我就爱着,很爱很爱。她泪水湿了他的胸脯。她说,那时不懂事,别人一引诱就失了身。 他没问是谁,一个劲地吻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胸脯。他说,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我要给你补起来,用我的爱补起来。她也吻着他的身体与嘴唇。 那天,他进入了她的身体,看见太阳成了一颗红色的甲壳虫在水蓝色的天空爬动,很疲惫很疲惫。那天,阳光在沙地上点燃了金黄色的火焰,他与她都焚进火里,成了一团金黄色的焦炭。那天,他快乐地哭了,哭嚎的声音像狼。红红看着他有些惊奇,他说,他太高兴了,是红红让他成为了真正的男人了……
周兵讲完了,闭上眼睛久久不吭声。胸脯一起一伏,看得出心里有东西还在激动。王海深、朱文与陈阿芸听了周兵的讲述都大张着嘴,有些傻了。看得出他们尽管平时女人长女人短地说着讲着,谁也没有真正趟过女人河,都还是没破瓜的处男。王海深问,进入女人的身体的味道真的有那么好?朱文就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说:“小娃娃问这些干嘛?等你长大了再问吧。”我们就哈哈哈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周兵一下翻起来,抖着身上的沙粒,说:“好热哟,别可惜了这么凉的水。我们去游会儿泳吧。” 杨彩俊和王海深也激动起来,说:“好呀,看着这平静的水,不游真的糟蹋了老天给我们的恩赐。”说着就脱了个精光。 朱文和我都不会游泳,就没下水,朱文把捡拾的柴草与废纸收在一起,准备烤羊肉,说他们游完后就可以吃烤羊肉。在他们下水前,朱文有些担心,说:“我听人说过,嘉陵江水最会欺骗人,看似平静,其实暗流很多。有许多不熟悉的人就是被这种假像吞没了的。” 周兵说:“别担心,我们都是在大江大河里游过的。我还横渡过金沙江呢,那水又冷又急,我还是游过去了。” 朱文还是担心,说:“你们就在江边游游算了。别游到江心了,出了事对谁都不好。” 周兵哈地一笑,说:“你就放心吧。看看我们像会出事的吗?都要活百年呢!”他在下水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脱下的衣兜里掏摸着,掏出一只翠绿色的镯子,递给我说:“洛嘎,我们是睡上下铺的好朋友。看来这事只有拜托你了。假如我下水后起来不了,你记住把这个镯子埋进我的坟墓。我是给红红买的,我要亲手送给她的。”他见我一副吃惊的样子,拍了下我的脸,很自然很和蔼地笑了,说:“我不会出什么事的,放心吧。” 他哗啦哗啦踩着水,又回头朝我轻松地一笑,就扑进了水里。王海深与陈阿芸在水边打水仗,哈哈笑着快乐极了。我的注意力就放在他俩上了,为他俩鼓劲加油。我们都没注意到,周兵毫无反顾地一直朝江心游去。 陈阿芸发现了,朝周兵挥手,叫他游过来,那里危险。周兵不知听没听见,他在江心停下了,抬头朝天空看看,又朝对岸看了看。一个猛浪击来把他打进了水里。过了好一阵,他才从水里冒出来。但他没有回头,而是更坚决地朝远处游去。我们看着周兵的身子越变越小,最后连小小的黑点都看不见了。 王海深与杨彩俊的都惊吓住了,爬上水来。朱文一手握刀一手还捏着血淋淋的羊腿肉,看着平静得绸缎似的江水,还在安慰自已:“不会出事的,他说他横渡过金沙江,比这里凶险多了。他会在对岸爬起来的。”他又问王海深下游有没有桥。王海深说不远就有座铁桥。我们就坐在沙滩上等,都相信周兵会从下游走来的,迈着大兵的坚定有力的正步。 我们沉默地坐在沙地上等着,没有谁去想吃东西的事,朱文切成块的羊腿肉扔在沙地上,已经有嗅到腥味的蚂蚁来围攻了。我们看着像皮肤一样颤动的江水,看着阳光的影子在灰蓝的山坡爬动,最后消失在山顶上。江水一下变黑了,凝重得像注满了油。江风越刮越大,带着腥味与寒气。朱文满脸的沉痛,想哭又没哭出来,说:“大兵肯定出事了。” 陈阿芸说:“我们还是去下游找找吧。” 那时,我们好像没了思维,什么也不会想了。说去下游找我们都站起来,把鞋子里的沙子倒干净再穿上,就望着老大朱文,他说去下游找我们就沿江岸朝下游走。朱文望着一江凝固的水,脸深沉得像黑夜来临前压在山头的阴云。 我捏着揣在裤兜里的镯子,想起周兵下水前说的话。那镯子一下变得冰冷极了,像捏着一块冻了千年的玄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