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苦涩的牛皮糖 陈阿芸下了晚自习推门进寝室,又哇哇叫着退出来,对我们说,他看见周兵的床上躺着个人。 朱文笑了,说他大惊小怪,周兵床铺上肯定躺着周兵哇。他进屋拉亮了灯,我们都进了屋子。 屋里烟雾腾腾,辣辣的不是谁吞吐了多少烟雾。周兵的蚊帐动了动,伸出一只手,夹着香烟,食指弹弹,一串烟灰雪花似的朝我床上飘来。果然是周兵那害死人的坏习惯。我跳过去拉开了他的蚊帐,我们都看见大兵半躺在床上,头发蓬乱,络腮胡好久没刮了,像是马克思的弟弟,一脸的深沉与忧郁。朱文说:“喂,还好吗?” 他笑得很苦,吸一烟把雾喷在朱文脸上,说:“还好。” 朱文说:“看你样儿也累得够惨的了。明天是周未,好好休息两天吧。周一才有精神把当代文学的结业考了。” 我们看着他那副可怜的样儿,有好多事想问,又不忍心问,就熄灯睡了。
那一夜,我听见周兵翻来覆去睡不着,烟灰一串串地朝下飞着。我的蚊帐上已经烫了好几个破洞了。我没向他抗议,从来没有过。他就把这一切视为应该了,有时穿着鞋子上床,在我快睡着时,才从蚊帐里叭嗒扔出一双臭烘烘的鞋子和袜子。我有气却忍在心里。此时,我也只有忍着他的折磨,跟着他摇摇晃晃的像是骑在马上。早上,我看见他眼珠是红的,眼眶黑得像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他借我的电动剃须刀把粗野的胡须剃出了伐木砍柴的声音,说眼睛痛问我有没有眼药水。我没有,王海深有,但他不借。王海深说大兵最好去校医院看看,万一是红眼病就得隔离,不然我们全寝室的人都会成为兔子。 周兵就敲了他一下,说:“你小子不借就算了,别诬陷人。我最近失眠,又不是眼病。” 朱文从王海深手里抢过眼药水,递给周兵。周兵又笑着拒绝了,提着我们全寝室的茶瓶笔直地挺起他那大兵的胸脯去水房打水。朱文对我说,大兵瘦了,背有些驼了,腰也挺不直了。我说他再举哑铃时,可能看不见隆起的键美肌肉了。我幽幽怨怨地叹息一声,朱文就敲我一下,笑着说:“他瘦了,该他的那个曾红红为他操心,我们是不是狗掉牙齿猫悲伤,瞎操心哇!” 那几天,我们都在为几科结业考试忙,没大关心周兵的事。他也看不出什么,拿着饭盒与书包出寝室,半夜了才回来。考试一样的考,睡觉一样的睡。烟灰照样朝我床上抖。只是没听见他大声说笑,很豪爽地攥着拳头要去为谁打报不平。他静静悄悄地来,又静静悄悄地去。杨彩俊与朱文都感觉出了异样,喊他时,他就像耳聋一样,啥也听不见,老是半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神。 那一天,我们刚考完最后一科,他坐在床上。开始抬头望着天花板呆了好一会,脸上渐渐地闪动起来,有奇怪极了的笑声从他喉头发出来。呜呜,哈哈哈……。接着,眼睛红了,他捂住眼睛在肩膀的抽搐中,很伤心的哭声从喉咙憋了出来。 我们都看着他。他却伸手把蚊帐拉了下来。 朱文悄悄说,大兵肯定有什么很伤心的事压抑在心里。这样憋着他会疯的。 我们寝室已经送走了一个精神错乱的高家贵了,都不相信坚强得像电影里硬汉似的周兵会精神崩溃。朱文说:“我一定要找他谈谈。伤心的事憋在心里,就是铁铸的人也会锈蚀掉的。” 晚饭时,朱文大哥提了几瓶啤酒和一大包猪头肉,把周兵叫走了。我们要跟着去,朱文脸一沉,说今天是请大兵的,你们来做什么。想吃想喝另外找时间,请你们上北碚外婆桥吃火锅都行。我们没去了,知道朱文请周兵是想把他封闭的内心敞开来,把内心的忧郁释放干净。 他们半夜才回来,没有声音,一进屋就倒在了床铺上,制造了一夜的酣畅淋漓的鼾声。早上,我们都嗅到了带着酸臭的酒味。
周兵第一个爬起来,手臂僵硬地举起长长伸个懒腰,就亮着嗓吼出了赵传曾经唱过的老摇滚。嗓门不错,唱摇滚还差了老远。摇滚是崎岖的山路,他的嗓门像是柔嫩的轮胎只配在平直路上行驶。我们都看着他脸上的红光,都想说他的嗓门适合唱柔情的歌,唱摇滚不如听狼在月光下吼叫。他还是唱入了角色,一串在心内憋闷了许久歌词在变味的音符里裹了一下就飞了出来: 我看着爱情被时间越送越远 慢慢地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带走 如今后悔也好心痛也好 但是我对你的思念谁又知道 是的当初应该爱你 可是为何我匆匆放弃 我闭上眼睛假装我可以忘记 流下的眼泪却骗不了自己 错了当初应该爱你 还来不及说给你听 一路上走来我不停问自己 原来这一次我真的失去你…… 中午朱文没睡觉,叫上我陪他去书店看看。他说,听说书店里来了一批禁书,想去看看。我想下午也没什么课,买了书再补瞌睡也行,就陪他去了。快到书店时,他却把我拉进了校门旁的茶楼。他说,他就想让我陪他坐坐,没其他的意思。我说你不是想买禁书吗?他笑了,说:“去他的禁书,送我都不想看。我们还是品品这里花茶的香味吧。” 两盖碗茶,一碟白瓜子,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凉爽的空调屋内。茶色玻璃窗外是一片青幽幽的竹林,一个小小的水池里,有红色的鱼游来游去。他尖着嘴吹开了碗里的茶叶片,品两口咂咂嘴,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溅开了轻松的笑。我却没有动面前的茶,看着茶色玻璃外的水池。阳光彩绸似的在水面飘着。 他说:“你还是没搞懂我为啥子请你喝茶吧,哈哈。” 我说:“是想给我讲周兵与你谈的事情吧。周兵今天快乐点了,脸色也好看些了。” 我说他一激动真想一拳砸在我的背上,把我砸成驼背子。他笑笑,脸上又是一片沉重,说:“周兵真不愧是军人出身,遇到这样的事还那么沉得住气。换个别人,肯定早就疯了。” 昨晚,他与周兵来到离红星亭不远的草坪上,坐在那里一人一个啤酒瓶,周兵就把紧紧扣上的领扣松开了。周兵早就想找个人把心内淤积的苦闷全呕吐出来,朱文就甘愿当他倾诉的垃圾筒。朱文只是脸上带着笑,点头喝酒,没说话。周兵却憋不住了, 放松以后像闷热后突地下起了雨点与冰雹,哗哗啦啦就吐了一大堆。 朱文说,太佩服军人出身的大兵了,他的隐忍与刚强,他的压抑与忧伤,如是常人早就垮掉了。朱文说,周兵的爱情也是世间少有的执着,他对曾红红的爱已化为了血液与骨髓,他同她的生命已经同在了。他离不开曾红红,但现实却逼着他离开。曾红红的病越来越严重,身上已开始溃烂,内脏也已经锈化。他与她走遍了成都所有的医院,打针吃药,正方偏方都试了,仍然没见好。曾红红的父母准备带她出国去,据她在美国的姨妈说,美国可以医这种病。他们一家去上海了,准备在那里搭飞机出国。 就在那天,曾红红对周兵说,他们分手吧。周兵把红红紧紧搂在怀里,对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他与她已经是一个人了,谁也分不开谁了。就像魂与身子分开后一样,魂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人也失了魂成了一块木头。红红就伤心地哭了,眼泪像泉水似的涌着。她还把周兵掀开了,说她的病不可能医好,只能成为他的负担的。他说他不怕,世上没有医不好的病,只有自已失去信心让病折磨死的。他们两人就搂抱着哭成一团。 曾红红一家还是走了,他们是背着周兵走的。那一日,周兵睡到中午才醒来,他觉得很怪,平时都是醒得早,那天竟然一觉睡到了午后,脑袋也沉重得像塞满了石头。他去曾红红的房间,门上了锁,她父母的房间敞开着,床单和被子都收进柜子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见到了枕头上的那封信。说起那封信,周兵咬着手臂上的肉哭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咬开啤酒瓶拼命地干着。朱文看着他,心里也很难受。周兵眼眶是红的,指头抹一把泪,又擤了把鼻涕,看着朱文,笑了下有些羞涩,说看看我,怎么这样的没出息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流过泪,父亲是个老军人,从小就教我男儿流血不流泪。我却为儿女之情流了那么的泪。 朱文递给他一包纸巾,也笑,什么也没说。周兵说,曾红红信里只写了一句:她走了,谢谢陪她度过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忘了她吧。周兵抓住头发摇摇头,说我能忘掉吗?闭上眼睛就是她的影子在晃,有时半夜醒来,听见到处都是她的笑声。我用手指堵住耳朵孔,她弹琵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可能要疯掉了。朱文咬开一瓶酒,递给他,好像很理解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他说,我不相信红红的病就是不治之症,不相信她一走我们就是永别。朱文说,我也不相信。现在科技发达,特别是美国那样的国家。现在癌症都有治好了的,她那病算个什么呀!周兵笑了,说我也相信。这两天我都在想,我与她见不见面无所谓,只要她的病能治好,活得快快乐乐的,在哪里都行。我心里永远装着她就行了。 朱文说,是的是的,她肯定也是那样想的,也希望你活得好好的,快快乐乐的。我们都不往悲伤处想了,快快乐乐的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说不定你们会重缝的,像好多悲欢离合的故事里讲的那样的。 周兵脸上才有了血色,男人的豪爽之气才出来了,抓起酒瓶仰起脖子灌着,红着眼睛指指朱文瓶里的酒,说你小子不地道,怎么没见你动。喝!喝了该干什么我们就去干什么!朱文叫声好,与他碰了下瓶子,就仰起脖子狠命地灌着,颤动的喉头像要从嘴里跳出来。 朱文对我说,周兵这小子很有女人缘的,信不信,过不了多久,另一个漂亮的女孩勾着他的手臂时,他又是一副的儿童样的傻相了。 我问:“曾红红的病真的能治好吗?” 朱文说:“最好给上帝打个电话咨询一下,我也不清楚。我查过资料,那个病是很难治,但也有治好了的,就看她的运气和造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