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列车驶入暗夜 柳青身子暖和起来时,我正偏着头看窗玻璃。夜早深沉了,窗外漆黑一片,时时有灯光闪过,不知是哪个地方。漆黑的窗玻璃像面镜子,可以看见我那张苍白的脸,我苦笑了一下,窗玻璃上看着却是张哭像。我的心很沉重,比压着块巨大的石头还沉重。我不知道,带着她逃亡做得对不对,但又不愿意把她送进牢房。我对她毕竟有着不同一般的情感,我说不出是什么情感,反正不像姐弟,也不像朋友。 她动了动,脸也偏过来,把凉爽爽的气息吹在我的脖子上。她说,我一直想问你,在你们美女如云的师范大学里,有没有追你的女子? 我笑了,脸上有些热。我说,都说我长得像猴子,假如下巴上的卷胡子长出来,就更像一种猴子,你们大巴山里叫山魈的那种猴子,吓都吓死人了,还有谁来追我呀! 她在我脖子捏了一下,说:“你没说实话。看看,你脖子都红了,就知道你心里有鬼。” 我憨憨地笑了一声,有个女孩的脸在我心里闪了一下,又让窗外的黑暗淹没了。这个时候,我实在没心思给她谈谁在追我,我又迷恋着谁。她就躺在我的怀里,随火车的晃动,我俩像缠绕成团麻柳枝。在我家乡好些山歌里,把这种缠绕成团的麻柳枝比喻成爱得你死我活的男女的。我脸又烧了。 她对着我耳朵,悄悄说:“给我讲讲你初恋的故事吧。你不能说你连初恋都没有吧。” 我舔了下干渴的嘴唇,啥也没说。看着窗外,一团又一团黑影子晃过去了,又晃过来了,不知是啥东西。心内的雾也越积越厚。她又说:“你说出来吧,这个时候我好想有人说故事。” 我说:“我去问问列车员,哪里可以打开水。” 其实,我与她都走得急,连茶缸都没带,有开水也吃不成。 刚好,卖杂物与零食的手推车过来了,我买了两瓶矿泉水。 夜很黑很深,行驶在夜里的火车像潜入深水的潜艇,窗外车轮辗轧铁轨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搅在一起,似乎还有水底上冒的汽泡的响声。 柳青躺在我的怀里,不时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眼神怯怯的,像只猫。我看着漆黑的窗外,想着心事。她问我想些什么?我轻声笑笑,说没想什么。我心里很乱,就像一堆乱糟糟的纸片,找不到能拼合成形的源头。她眼睛眯了一会儿,又大大睁着看我,说你在想仓央嘉措的歌吧,那个活佛,他的情歌唱得真好听。我心里有东西咕噜噜响了一声,说我心里轰隆隆响着车轮声,没想唱歌。过去乘火车时,车轮的节奏很容易与某首歌合上拍,心里自然就响着那首歌,一直响,直到歌从喉咙上冒出来,吓自已一跳。今天,心太沉太重了吧,我心里一片乱糟糟的声响,就是没有歌的声音。 她说:“你给我唱一首歌吧,听着歌心里好受一些。” 我说:“好吧,我轻轻唱,只唱给你一个人听。”我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唱着,一首接一首,她眯上了眼睛,苍白的脸颊有了些红晕。 我和情人相会的地方, 在南门巴的密林深处, 除了巧嘴鹦鹉, 哪个也不知道。 能言的鹦鹉哟, 请别把秘密在路口散布。 守门的老黄狗, 心比人还灵, 别说我夜里出去, 清晨才回到宫里。 夜里去会情人, 早晨落了满地的雪, 脚印留在了雪上, 保密又有何用呢? 我边唱边给她翻译,她明白了歌里的意思,脸红了,耳朵红了,脖子红了。她突然睁开眼睛,一脸的茫然,拉拉我的衣服连说好几个不对,她问我,仓央嘉措是和尚吧。我说是,还是我们藏族人的活佛。他怎么不好好在寺院里诵经修行,却爱跑出去偷情。这样的人能当活佛吗?我说,活佛也是人嘛,也有人的情感嘛。我还把那首流行在家乡的歌唱给她听: 莫怪仓央嘉措, 风流浪荡,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她听懂了我唱的歌,说这样扰乱了心思,哪来精力修行呀!我拍拍她的背,说你不懂,正因为他这样,才受到我们老百姓的喜爱。他是在以另一种形式修炼成佛,就是以纯美的人间情感,来修持慈爱之佛心。还有,仓央嘉措生活在我们藏族历史上最复杂的时代,五世达赖早早离去,摄政王第巴桑既要利用六世达赖来抓住自已在西藏和权利,又不愿过早把权交到仓央嘉措手里,只有对他的浪荡行为睁只眼闭只眼。那个时候呀,咱们的六世佛爷可痛快了,就像我们读中学时没老师管教时一样的自由和痛快。听听他是怎么唱的: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我在她耳旁低声讲仓央嘉措化名宕桑旺波,在拉萨街头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小酒店里与那个叫于琼卓嘎的姑娘约会的浪漫故事。我轻轻地唱他约会后写的情歌,唱着唱着,她安静了,鼻孔轻轻吐着梦里的气息,她睡熟了。我把自已的羽绒服脱下来,给她盖上。 她睡熟后的样很好看,脸颊红扑扑的,嘴唇像油嫩的草莓。仓央嘉措的歌又在我心里响起来,很柔情很甜蜜。 白昼看美貌无比, 夜晚瞧肌香诱人, 我的终身伴侣呀, 比花园里的花更艳丽…… 列车像潜艇,潜进了夜的深处。 我也昏昏沉沉地随列车晃动晃动,淹没在夜与梦混和的睡眠里了。醒来时,窗外涂上了一片灰白,我知道潜艇快浮出水面了。 车厢内的人还歪躺在椅靠背上,过道静悄悄的,只有昏黄的灯光水一样的晃动。 车厢的门哗地掀开了,我听见列车员在喊,准备好车票和身份证明,开始查票啦。睡眠中的人慌乱起来,到处找包掏证件。柳青也起来了,她一眼就看见列车员背后的几个穿警服的人,有些紧张起来。我轻轻拉拉她,叫她平静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说心里慌,平静不下来。我悄悄说,你干脆躲到厕所里去吧,这里由我来应付。她开始不肯,我差点喊出来,说:“你不想去草原啦?”她才从包里随便掏出几张卫生纸,急急地朝厕所走去。我看着她站在厕所门前,里面的人还没出来。我心里的马蹄又在橐橐橐响了。 列车员刚到我这里,那里的门开了,有个老太婆出来,她走了进去,插上门,我狂乱的心才平静下来。列车员手朝我伸来,我在衣兜里掏出票交给他,他看看又叫我出示身份证。我说,走得急,忘了带。他眼睛张大了,又指指我身旁的空位说这里的人呢?我笑着说,我弟弟,他屙肚子,到卫生间了。他的票也在这里,我又掏出一张票给他看。他瞟了一眼,说叫他快点,马上就到站了,卫生间都得上锁。 他背后一大群穿列车员制服和警察制服的人朝前查去。查完了这个车厢又查另一个车厢去了。柳青还没出来。车厢里音乐却响起来,是很柔软的轻音乐,轻轻松松地按摩着乘客紧张又疲惫的心情。柳青出来了,朝四周看看,我朝她招招手,她头发一甩走了过来。坐下来还在喘粗气,可见刚才她躲在那里是怎样的紧张呀。她说:“我们的经历好像在演电影。”我说:“你就是007吧。”她说:“你还有心情逗趣,我的心子都快破裂了。”
出了站,一阵凉爽的风吹来,我俩看着让雨水洗涮得干干净净的成都城,说肚子饿得想吃下整个成都城了。 我们都不敢住城里的大小宾馆,怕宾馆网络上早就把通辑我们的头像放到上面了。我们在郊区小镇找了一家私人开的小店住了下来。小店房间很小,可有卫生间,可以洗澡。只要给钱,连身份证也懒得看。我俩放下东西,洗漱了一下就找了家小吃店饱吃了一顿辣呼呼的担担面。我俩满街乱逛,天又快黑下来时,才慢吞吞地回旅店。 她挽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提着刚买的裙子。她很兴奋,好像忘了自已是个逃犯。她说,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让我看。我说,干脆今天晚上我们就结婚吧,不然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裙子。她又捏了一下我的脖子,说你别看了就露出狼的牙齿,我可不是送到你口中的羊羔。我说,我们孤男寡女住一间屋子里算是什么呢? 她的手与我分开了,说:“我俩算是什么?我算是你的妈!你敢在我身上淘气,我揪下你的鼻子喂耗子。” 突然,她停下来,又拉紧了我的手臂,神色显得很慌张。我看见杆昏暗的路灯光下,一张通辑令帖在水泥电杆上,一个角让风撕开了,哗啦哗啦扇动着。我与她站着不敢上去看了,那张纸上模模糊糊地有两张照片,看不清上面的人。我拉住她的手也可以感觉出她的心跳。她说:“该不会是抓我俩的吧。”我说:“昂着头走吧,你越慌张,越容易让人识破。”我们悄悄遛到街角的黑影里,像老鼠一样慢慢靠近小旅店的门,斜着身子晃了进去。回到屋子,柳青叫我摸她的心子,都快蹦碎了。 我能摸吗?我钻进了卫生间,喘着粗气撒下一大泡尿。 开始,我俩都蜷缩在沙发上,电视也不想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啥也不想说。常有过往的车灯把漆黑的窗户照亮又远去,好像那些车灯拉扯着心内的什么东西,看着窗户亮了,我俩的心都要颤抖一下。她捂住胸口说,她受不了啦,想去自首。她想自已去,我不能跟她去。她不想连累我,我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她站起来,把自已堆在床上的东西塞进挎包里。 我也站起来,堵在了门上。我说:“跟着你跑出来,我也是从犯了。要去,我俩一起去。” 她脸红了,想把我掀开,我没动。一个草原男人还是有把力气的。她说:“你让开,你来凑什么热闹,又不是到锅里抢肥肉。别阻拦我,让开!” 我一把抱住了她激动的肩膀,让她的头抵在我胸前渐渐安静下来。我轻声说:“你找到了我,怎么能说与我没关系呢?实话对你说吧,你的命与我的命早搓成了一根牛毛绳子,不管从什么地方割断,断的都不是一根,是我们两个。懂吗?” 她紧紧靠着我的胸脯,嘤嘤哭泣起来。 我俩又默默坐在沙发上,直到身子坐得冰冷,她才说,我还是去睡觉吧。我说,睡吧。我就睡沙发。她也没说啥的,就回到了床铺上。她睡下了,我也睡下。 沙发太短,我这么大的个子,蜷缩成一团睡着一点也不舒服。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已是一条蛇,蜷成一团睡的蛇。 半夜里,我脑袋里嗡嗡响着,就在睡眠与清醒周围打转,她站在我身旁,在我背上推了一下,说:“你也到床铺上来睡,你这样睡会冻病的。”我坐起来,说:“我也想睡床铺上,可你也不能睡这里呀!”我看着她的眼睛里肯定充满了邪气,她在我头顶 敲了一下,说叫你睡床并不是让你脑袋有想做坏事的理由。 我也不能与她睡在一个被窝里呀,那样想不干坏事都难,除非是神仙。她不会给我机会的,她把被子给了我,自已裹在毛毯和睡衣里。她半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黑暗里,她的眼睛很亮。她却说我,大睁着眼睛看她干啥呀,看着怪吓人的。 我笑了,说:“看来,我该和你睡一起,从看到你那天起,我就想,有一天我们真会睡在一张床上。” 她也想起了几年前的事,眼睛闭上了,嘴唇蠕动着,像在回味。 我说:“如果没有缙云山顶石室里的那一夜,也许就没有我们今天睡在这里吧。” 她说:“你想得太远了。” 我说:“我俩不在一起,菩萨都不会同意的。” 她在我脸上拍了一下,说:“睡吧,明天还得赶路呢。” 她缩进了被窝。 我却睡不着,我相信她也睡不着,果然我翻过身,就又看见了她大睁的晶亮的眼睛,眨动了几下,好像在对我说什么话。我心里想,你说吧,我听着呢。 屋外,风呼啊呼的刮得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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