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我总是爱走那片柑桔林,就想撞上藏在林后的小妖精。 大三了,好些同学都在考虑毕业后的事了。我想的只是柑桔林。 柑桔林的香味总是那么刺鼻,我头顶就是青呼呼的柑桔,灯笼似的挂在那里。没有成熟的柑桔却香得醉人,我伸手想摘一个来玩玩,刚碰着就有人在吼,我的手就像触到炭火似的缩了回来。 林后有人跳出来,看着我却是一脸的笑。我有些气,却把一脸的尴尬扔给她,说:“你吓我干嘛?我还以为林子里窜出一条狗。我怕狗。” 她生气了,身子侧到一旁,说:“谁想吓你呀!你想偷摘柑桔,我在维护学校的利益!”我不想理她,转身想走。她一把抓住我的衣服,用力拖住我,看着我的眼光里有泪在闪动:“新疆人,你怎么一直在躲着我?” 我说:“乔愉,我还有事,让我走。” 她没松开抓紧的手,头又低下来,说:“我站在这里等了你好几天了。我想会等到你的。” 我停了下来,看着她那张娃娃似的小脸,还有注满水的漂亮的眼睛,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她对我说,她也不想怎么样,就想快离开时,跟我好好谈一谈,把在心里憋了好几年话对我说说。 我笑了下声,说:“我早说过,我只是你倾倒心事的垃圾筒。好吧,我也想最后当一次垃圾筒,还是移动的跟着你走的。” 乔愉咬着牙使劲忍住什么,脸憋红了。她还是忍住了,可有泪珠在脸颊上流落了下来。我心一下柔软了,从兜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她。 我就跟着她走在香气弥漫的柑桔林里。那条在山坡上绕来绕去的小道上,我俩走得很慢,也靠得很紧。在经过很悬的山口时,我下意识地揽住了她的很细的腰,她看着我的眼睛内也有了些感激。 她穿一身柔嫩的绿色,裙底张开很好看的小喇叭,两条腿就白得晃眼。头发扎两条小辫,我第一次发现扎着小辫的女孩子特别的可爱,再泼辣的也有了几分娴雅与温柔。她看我一眼,说:“我听说了,你毕业后想回到高原老家,是不是?” 我笑了一下,说:“我叶还嫩,挂在树尖上,还没到归根的时候。” 她有些惊喜,说:“你不想回去?你想留在重庆的话,我可以帮你的忙。我母亲在报社,我也去编报纸,昨天去报了到了。 你想去,我给我母亲说一声,我们就是一个报社的人了。” 我哈地笑起来,笑声很怪。她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圆,说:“你想去的话,我能帮上忙的。” 我却说了句让她失望极了的话:“我就是去捡拾垃圾卖来养活自已,也不会去找你妈帮那个忙。” 她停了下来,嘴唇歪着歪着,眼圈红了。脚一跺,吼了一声:“新疆人,你该死!” 我了后悔说那样的话,可我就是看不惯靠有权势的父母像捡拾废纸片一样捡拾工作的人。不管做什么,我得靠自已。可乔愉却是诚心诚意想帮我的呀!我想抱抱她来求得原谅,可该死的自尊使我高昂起头,看着挂在树枝上的青涩的柑桔,咬着牙齿 笑得很傲气。她说:“你不愿意就直说嘛,干嘛这样的伤人。”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也不想与她斗气了,伸出手来想牵住她的手。她没让我牵,双手抓住吊在胸前的书包,说:“我们走吧。”我跟在她背后朝柑桔林的深处走去。那里的枝叶更密,沉重的柑桔把好些树枝压得弯下腰来,横拦在路的中间。我得移开树枝,然后压住,给她让出一条路来。看着她小心地走过,才放开手。那时,树枝就很有力的一弹,好些青嫩如乒乓球的小柑桔滚落下来。林里的香味堵得人喘不过气。
我对她说,我毕业后是想回高原,不是叶落归那种回,是我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与土壤。我给她谈了我回高原后,就想教书,在一所中学或乡村里的小学,那里经济与文化都很落后,需要有人去帮助。 她的脸色才好看些了。她说:“你去了那儿,会不会忘掉我?” 我又轻声笑了一下,说:“老年痴呆还早呀!” 她突然转身,抬头看着我,眼内有了些异样的神色。她看了我很久,说:“你别不好意思,我是想把你看到心的最深处,把你窖藏在那儿,这样,岁月越久才弥香。哈,你就是我心里的一瓶酒。” 她这样一说,我又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脸有些烧。 我能像酒吗?我说:“我心里却装不下你,也装不下酒。” 她双手抱在胸前,书包便挺得很高,走着很像用力在顶什么东西,看着很诱人的。脸上荡着神秘极了的笑。她说:“你装不装我,我无所谓。我常常想着你,念着你,就行了。”她看了我一眼,脸有些红,又笑了下说:“只是你耳朵别烧呀。” 其实,我心里闷极了,想偷偷溜掉。我明白,这个矮小娇气的女孩子一直盯着我,可我心里真的没有她。我们高原人心里的口袋不大,还有个破洞,已经装下了柳青,还有死去的加央珠玛,都得小心翼翼地把破洞抓住,不让装下的漏掉了。我心里 真的再也装不下谁了。我看了眼一脸纯真的乔愉,心内升起了深深的同情。
到了山坡下了,那里的柑桔林渐渐稀疏了,快走出树林了。风大了起来,夏天的风凶狠地刮在身上很舒服。她的手抱住飘起的裙角,仍然遮不住坦露的腿根。我的脸朝向了另一边,退到一片干草地坐了下来。她嘴张着,又让风刮得喘着粗气,脸蛋红喷喷的。她坐在了我的身旁,头一歪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浑身一下紧张起来。 她看我一眼,说:“你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你那么大的个,我想吞也吞不下你,哈!” 我扯着地上的干草,说:“这里真像我老家的草坪子,我们的夏天就爱把帐篷扎在草地上,一家人就在那里玩,几天几夜唱歌跳舞。”说起老家,我的鼻腔内又有酸味了。 她柔声说:“好浪漫哟!我也想跟你去。” 我看了她一眼,又摇头说:“你还是在这里干你的记者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来我家乡采访呀什么的。我会盛情款待你的。” 她就抬起手掌,轻轻地捧住我的脸,眼内充满了柔软极了的东西。她说:“你们高原男人怎么都这个好看呢?” 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心里慌乱极了。我摇晃着头,甩开了她的手,仰躺在地上。她看着我,忍不住哈地笑起来,说:“哇,想不到你还害羞。像大姑娘一样的害羞。” 她再也不敢对我怎么样了。不过后来,她对我说,我拒绝她的样子让她难受,又让她害怕。她说,我像一件摆在她面前的珍贵极的东西,怕稍不留意就碰碎了,让这一辈子一想来就失悔。 我与她离开这片柑桔林后的草坪时,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是个连心型的铁盒子,有把小锁把盖锁着。她把盒子给我说,盒子是她为我准备的礼物,里面装满了这几年来想对我说的话。她把开锁的钥匙给我时,我想打开看,她拦住我不让打开。她说,等我回到自已老家时才能打开。她让我发誓,一定得回到老家才打开看。我朝天狠狠吐了口唾沫。看着唾沫在天上飞,让风刮向山下,从树枝的缝隙里飘出去,掉在了那条小河沟的边上。 她眨巴着眼睛,看看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哈地一笑,说:“发誓呀。我们老家的孩子们都这样发誓,如不尊守诺言,就像那口中吐出的唾沫一样的轻贱。” 她相信了,哈地笑了一声,抱住我的肩膀,在我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又咯咯笑着朝女生宿舍的方向跑去。 我也笑了,笑得有些轻率。我才不管什么诺言的,那是哄孩子的玩艺。我长大了,信那些才怪。不过,我也没马上打开看里面的秘密。我把盒子带回宿舍后,藏在枕头下面。等夜深人静,蚊帐放下,这里就是我一人的天地了。那时,把一个女孩子的秘密打开来欣赏肯定美妙极了。我想着又哈地笑了。
伴着仓央嘉措的歌,我眯上了眼睛,把漫上心尖的欲望邪念驱赶得老远老远…… 砂石伙同风暴, 刮乱了老鹰的羽毛, 虚情假意的姑娘, 使我心烦意恼。 你是金刚佛身, 我是泥塑佛像, 虽在一个佛堂, 我俩却不一样…… 柑桔林的浓香就在那时深深刻在我心上了,好多年过去了,还留在我的鼻腔内堵得呼不出气。我敢说我的过敏性鼻炎就是那时感染上的。 陈阿芸迷上了徐志摩的诗,他的广东普通话味朗读出来,整个寝室都弥漫着浓浓的泡菜味。他早上爬起来,掀开窗户,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地吐出,头一昂诗就从他嘴里滚出来。天天如此,我们都麻木了。终有一天,他的手刚同那段著名的诗句甩出去,躺在床上的周兵火了,脖子上都是鲜红的颜色。圆瞪的又眼球像要跳出来,朝他吼:“你发什么神经!要发去厕所里吧,别在这里惹人烦!” 陈阿芸懵了,呆呆地看了周兵半天,没诵完的诗还在嘴里嚼。他终于怒了,抓起桌子上的茶杯就朝周兵扑去。朱文大哥赶忙抱住了他,把愤怒得快要疯了的陈阿芸拖出了屋外。朱文在屋外劝说了半天,陈阿芸才平息下来,进屋取了书包与碗筷就走了。周兵还躺在床上,脸侧向墙,手抓住头发,又像捂住耳朵。朱文拍拍他的肩,叫他快起床,要上课了。他哼了声,还是没有动。 我对朱文说,周兵肯定出了什么事,最近都是这样憋住股怨气似的,看谁都不顺眼。朱文笑哈哈的,拍拍我的背,说:“他是没有睡好吧。” 周兵睡我上铺,一晚上都见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灰都抖到了我的铺上了。他说,不想上课,也不想吃东西。问他,他啥事也不说,瘦得眼珠都快掉进骨头里去了。王海深说,很久没见到他的曾红红了。我想也是,最近常见到曾晓晓单独地走,没有了曾红红。她俩过去是形影不离的呀! 周兵饿了三天,终于对我说,想我和朱文陪他去校外吃顿火锅。朱文推掉了晚上的考研英语辅导课,我也不想去图书馆读那本不准外借的《金瓶梅》了,就陪着他去了靠江边的一家小火锅店。看着滚烫的辣汤,周兵眼睛红了,说话常常让鼻腔内堵塞的东西弄得模糊不清。 他一声不吭地吃下了烫得半生不熟的整条鲢鱼,嘴唇上粘着红红的辣椒汤,看着像喝了血。他笑了,脸上有了些红润,接过朱文递来的纸巾,擦拭干净嘴唇,点燃了一支烟。朱文指着他笑,说:“你不该吃辣时吸烟,那样肺会受损的。” 他眼内有了泪,使劲吸了下鼻腔,说:“人能活多久呀?活过了今天还能看见明天吗?” 朱文给他倒了杯啤酒,叫他快喝。我却不顾朱文递来的眼色,说:“你太悲观了。你活得那么阳光,还有那么漂亮的女人爱着你,死什么死?你们会活得天长地久的。” 周兵抬头看我,好半天了,嘴里的嚼动了几下,把一块什么东西咽下了肚。他苦笑了一下,说:“灌着苦水活,有什么意思呀!” 朱文端起酒杯,朝他的杯撞了撞,说:“喝点酒吧,这酒不苦。” 他仰着脖子就把一大杯啤酒灌下了肚。他咬开了另一瓶,没倒酒杯,咬着瓶口就狠命地干,像刚从沙漠回来一样。朱文和我都没阻止他喝,看着他喝得脖子涌起了血红。他放下酒瓶,头靠在桌子上,叹了好长一口气,抬起头,说:“你们两位都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们说说我该怎么办?” 说着曾红红,他眼睛就红了。他说红红在假期快结束时就犯病了,开学后身上便有了皮肤过敏样的红斑。她不能再在学校呆了,休了学。她不要周兵送她回家,说她自己会勇敢地面对出现的一切的。周兵送她上了火车前,他们站在江边,看着上涨的浑浊江水,心里了翻起了浊浪。曾红红说,如果她此时走进恶浪滔天的江里,他会怎样?周兵说你不会,因为有我,你会更加地坚强。曾红红就把周兵抱得很紧,眼睛红了,却没有滴下一颗泪。她靠在周兵的胸前说,她会很坚强的。 他们在凉爽的江风拂过时,紧紧地吻在了一起,泪水便从两双忧郁的眼睛内决堤江水似的涌了出来。凉风、浊浪与贴在一起的湿透了的脸,那是幅让人伤感的图画呀!他们都用力抓住对方,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会随风飘去。 上了火车,曾红红在窗前大声说,会时常给他电话和写信的,叫他放心,她病稳定了就回学校。他却不忍心看她了,躲在了站台前的石柱背后。火车的轰鸣把滚滚热浪与灰尘喷到他的脸上时,他才跟着火车跑去,舞着手喊,你不来信,我就去找你! 开始,曾红红还时常来电话和信,告诉他自己的情况,及想念他和同学们。劝他不必为她焦心,她会很快回来的。最近信越来越少了,他快一个月没得到她的一点消息了,电话打了无数,她的电话已变了号了。他问过曾晓晓,她也不清楚曾红红的情况。 周兵又灌了一瓶酒,脸颊与耳根都红了。他眼着我们,说:“我想去看看曾红红,不请假偷偷去。” 朱文说:“你该去。等下周把当代文学结业考试考了吧,别少了一科的成绩影响以后毕业。你考过再走,有什么事我也好在江老爹那里帮你说。” 周兵说:“我真想现在就走。” 朱文笑笑,说:“不会有什么事的。有什么事曾晓晓都会知道的。你放心吧,看你现在的样儿,哪像我们寝室的第一帅哥。” 他叹口气,说:“好吧,就听你的。” 他要我们陪着再去给曾红红打个电话。我们买了IC卡,帮他挂了电话,可好半天了,仍是不通的盲音。他无奈地拿着话筒对我们说,就是挂给上帝也通了。 晚上,曾晓晓拿来了一封信,是红红叫转给周兵的。周兵读后便一言不发了,脸上涌起了团团黑云,像快下雨的阴天。他脸脚也没洗,就上了铺,拉下蚊帐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只有我感觉到床在微微的颤动,能听见他的抽搐。他是个爱面子的男人,肯定有很伤心的事,只有把自己隐藏起来,偷偷地哭泣悄悄地忍受。 第二天,他就走了。没给任何人打招呼,也没留纸条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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