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无法倾诉 许多年后,我回忆那时的事,觉得大学里也像过日子一样,住久了眼睛与头脑也同时麻木了。每天都过一样的日子,寝室、教室、食堂、图书馆、再回寝室。没多少波澜,早出晚归,同荷锄种田的老农没什么两样。日子拉长或缩短都没有感觉了,时间空间全停止了。终于有一天,从梦里醒来,看着阳光晒得发白的玻璃窗,对同窗的朋友说:“我们现在该读大几了?” 他们都看着我笑,我也笑。我们都在脑子里转,真的该读大几了? “大三了,老天,读了那么久的书,连这都不知道!”有清醒的人说。 我们就一起哈哈笑。其实心里都清楚,只是不愿说出来。谁说出来谁就是最傻逼的。那个说出来的清醒人,真的让我们笑得满面通红,摇着手说:“我说错了吗?我没说错呀!上学期我们全通过了四级英语。那是大二,现在该是大三了。” 我的心才使劲朝下一沉,像一块重物朝没有底的洞掉去。大三了,再眨眨眼就是大四了。我们是大哥哥了,可以欺负一下大一大二的小弟弟们了。办许多五花八门的同乡会、文学社、朗诵会、摇滚乐队,骗他们的零花钱,与他们争夺漂亮清纯的小学妹,把使用成垃圾一样的旧书旧报旧文具廉价卖给他们。我眯上眼睛,始终想不起怎么就混到大三了。就像在火车上睡觉,好像没睡多久,醒来一问,竟然离终点不远了。 变化最大的是我们好像都成大人了,晚上躺在床上的卧谈会的内容也变质了,都在谈自已在床上的能力和经验,好像不把自己说成野兽一样的猛,就不是真正的男儿汉。王海深总是说,他的胆子最大。他那个细长的女友,已经满足不了他长成巨蟒一样的欲望,他开始去街头寻找野鸡了。他说起野鸡,哧哧地咂嘴,好像那是味美的鸡汤。只有陈阿芸与朱文在冷笑,说别听王海深说得闹热,他敢寻什么鸡?那都是他从三级片中看来的。 他的细长妞知道了,不把他一脚踹进长江里去才怪。 他们谈那些时,只有我与周兵、高家贵一声不吭。我是没有艳遇,连让我牵牵手的都没遇到过。周兵每天都在为曾红红的病焦急揪心,他瘦了,穿背心也没有了刚来时那么健美的肌肉了,两长条锁骨硬硬地挺着,脸上开始有了诗人的忧郁。高家贵最让人说不清,别人讲时,他只是憨憨地笑,好像他都知道,又像是个初醒事的乡下孩子,一脸的懵懂。 这些天来,高家贵更让人捉摸不透了,常常半夜里爬起来,魂似的在屋里游荡几圈,就嘻嘻笑着开门出去。常常是一两个小时才带着一身的疲惫魂似的悄无声息地回来,重重地躺倒在床上,鼾声雷似的在室内滚动起来。开始,所有人都不在意,大三了,有了选修课,想考研的还要啃一堆书,我们都更忙碌了。他那样的小闹也吵不醒我们疲倦的身体。但高家贵的病似乎更重,常常一人坐在床上,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那笑就像一星火苗似的从下巴处烧起,渐渐越烧越旺,整个脸整个身子都让狂笑的火焰包裹了。我们问他,梦见什么了,笑得那么荡。他摇摇手,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啃了一口卤鸡腿,满嘴的油。”他还咂几下嘴,好像嘴里真的嚼着卤鸡腿肉。 又一个半夜里,高家贵悄远声息地爬起来了,看了看四周,披上衬衫,登上鞋朝外走。天生有狗仔队才华的陈阿芸也爬起来,穿上鞋想跟出去。朱文拉住了他,低声说:“他可能是发梦癫,你只跟着,别吓着他。” 陈阿芸笑着说不会,他小小心心的,不让高家贵看见。 朱文吸完一支烟时,陈阿芸回来了,站在门边捂住嘴笑。朱文招手叫他过来,他还在笑。我们都醒了,坐起来看着傻笑的他,不知他为啥那么快乐。 朱文问:“家贵呢?” 陈阿芸说:“那小子还在做梦。你猜他到哪里做梦去了?他到厕所底下去了,就是我们曾经舀过粪水的那个厕所。” 朱文大叫一声:“天呀!他会出事的。”他又盯住陈阿芸,问:“你没吵醒他?” 陈阿芸说:“没有。我听见他在臭气熏天的蹲坑下面唱蔡琴的《你的眼神》,那声音抒情极了。这乡里娃还有那么纯的嗓子,真的像歌星一样的嗓子。”他学高家贵的嗓音哼唱起来: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哈——”陈阿芸忍不住大笑起来,说:“像细雨洒落心底,那细雨,哈哈,那细雨!” 我们全都笑起来,似乎听见了那哧哧洒下的带着浓烈尿香味的细雨。 朱文叫我们别笑,一脸的严肃,说:“高家贵是病了,可能病得不轻。应该找找心理医生。”他对周兵说,他是学生会干部,应该向周老爹把这事反映一下,不然要出大事的。周兵打了个哈欠,说:“再大的事也等明早吧。睡吧,他不会出事的。” 早晨真的出事了。高家贵下了粪坑就倒在那里睡了一夜。早上他让瞿瞿瞿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顶上飘洒下来的雨,看见了他梦里常见的东西,一排好几个。他乐得咧开嘴嗬嗬笑起来。上面的人也发现了他,吓得尖叫起来。不久,学校的保安来了,把浑身爬满粪蛆他从下面揪上来。全校都轰动了。校长在大会上说,要严处这种流氓行为。 遭了处分,差点开除退回贫穷大山沟里的高家贵更加沉默了。他像木头似的面无表情,对谁都不理睬。有一天下午,他抱着一摞书从寝室走出去,就不知去向。一学期快完了时,周兵才在一条小巷子里看见了成为乞丐的他。头发与胡须像荒草似的长,脸瘦得只剩骨头撑着。他已不认识周兵了,伸出手嘻嘻笑着,问周兵讨钱。说讨够了钱就娶个媳妇,洒尿瞿瞿响的媳妇! 周兵回来,一脸的阴沉,又捂住脸泪水从手指缝中浸出来。我们第一次看见大兵哭,问他,他抬起头感叹了一句人的命呀!真是说不出,说不出! 他把看见高家贵的事说了,朱文与他一起找了学校。后来,高家贵被送进了歌乐山上的精神病院,再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而与我睡一张上下铺的周兵,却让一种忧郁的情绪感染了。常常见他无声地掉泪,问他,他什么都不说。再问,他就一掌把谁掀开,连说几个:“滚滚滚!”怒气在脸上火苗子似的滚动。
大三了,我们平平静静,可一种叫着忧郁的病毒却在我们中间悄悄地传播。 我只有塞上耳机,一遍一遍听加央珠玛唱的仓央嘉措的歌。 在那阴曹地府, 阎王有面明镜, 人间事非不分, 镜中善恶分明。 背后凶恶的妖龙, 没有什么可怕, 前边的香甜苹果, 下了决心就能摘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