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行为艺术
我相信,春季校运会是从周兵的一个吓人的梦癫开始的。
那是个很好的夜,月光清水似的从大开的窗洞泻进来,我们睡在铺上其实是淹在水里。我的梦就是泡在温泉水里的,暖暖的水汽把我的下身泡得鼓胀。有心理学家说那就是我那个年龄的人爱做的性梦。
没有女人,却饥渴如狼。
周兵就在那时像狼一样吼叫起来,我们都醒了,看见他坐在床上,满面愤怒,眼珠瞪得快要射出来。他挥着拳头边吼边捶胸脯。我跳起来想按住他,朱文摇着手叫我别动。说他是在梦癫,一会儿就好了。
他忧怨地叹息一声,重重地靠在了墙上。
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他,也看着清水似的月光。我听见风的声音很像流水的声音,摇动的树叶丛中有吉它的声音。杨彩俊对吉它敏感,走到窗前,吐了一口痰回来,说弹得比粪还臭,还好意思污染这么好的月光。
周兵才回过头,对我说:“运动会开始了吧?”
我哈地一声,给他看看表,说还早呢,再睡两个小时都还早。他就跳下床,说不想睡,去外面抽支烟。寝室里好几个烟虫都跟他出去了。杨彩俊还扶着窗前,对我说来听听,吉它里的那个唱歌的女声嗓音很甜呢。我却躺了下去,说瞌睡还没睡够。
我再醒来时,一屋的人都把运动服穿好了。一身的红色,王海深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红带子,扎在额头上,头一昂真像电视里的练过武的小生。我也换上了一身红,那是我们开幕式上必穿的。我不喜欢这样的艳红,如是色彩深一点的绛红色我会喜欢的,会使我想起家乡来。那里许多房屋都涂着漂亮的绛红色。寺院最美的色彩也是绛红色。鲜鲜的红我不太舒服,因为我有恐血症,从小见到血都浑身发麻,四肢无力。
运动会我什么项目都没报,只想当拉拉队,或偷点闲去逛逛街、睡懒觉和去隔壁的农大找找柳青。我不相信她会逃走,会连点影子都找不见了。
王海深与陈阿芸都报了短跑,他们的女友都兴致勃勃地来为勇士加油。可他们都败下阵来,连前十的名次都没上。他们都很乐观,接过女友递来的可乐,喝得满身都喷出呛人的水汽,把空盒一扔,说:“不是第一,也不是倒数第一,就是胜利。走,去馆子里搓一顿庆功宴去!”
周兵报的全是投掷,铁饼与铅球,还有手榴弹。铁饼和铅球他也没上前十,手榴弹却是他的强项,早年在部队就得过第一。果然,他手榴弹一出手就看不到了影子。曾红红快乐得像看见了从他手中放飞的小鸟,跳着尖叫着。手榴弹飞进了场外的树林里。周兵与栽判都吓出了身冷汗,怕伤到了什么人。还好,那一会儿树林里没人。当然,对手们再不敢与他比了,都把第一拱手相让。周兵一激动就把曾红红搂在了怀里,两人久久地搂着,栽判的哨子尖厉地响着也不想分开。
我看见了这一幕,心内有股酸涩涌上来,眼睛有些痛。那一刻,我真想也有个对我痴心的女友,让我那样的搂呀抱呀的。我感到站在这里为别人啦啦,太没趣了,就退出来。我偷偷地遛出了校门,朝北碚街上走去。
春天的阳光走进去有走进温泉水一样的舒服,满街的人踏着阳光像踏着水一样,听得见水花四溅的声音。我在街摊上吃了碗酸辣凉面,正想朝对面的书店走去时,听见广场地道口子上围了一堆人,里面有人把吉它奏得很悲伤,有人高扬着脖子,把一首悲极了的歌四处喷撒。我觉得那嗓音很熟悉,就转身走过去,挤进了人群。一看见他们就想爽快地骂一句:原来混蛋并没绝种,都到这里来了!
我挤到了最前面,原来正是这两个不务正业的哥们。艺术学院美术专业的索南平措和音乐专业的王又全。他俩不知从哪找一身肮脏破烂的牛仔服,蓬头垢面,嘻牙咧嘴,满口焦黄,一看就是穷愁倒的乞丐。歌声难听,却充满了反讽和调侃。吉它在他们手玩成了玩具,转身蹲地,举过头。手指风车似的转着,声音就哗啦啦地撒着,像在满天抛撒亮晃晃的硬币。满场的人便激动起来,跟着他们的歌声一起吆喝。
热热闹闹人们很高兴,
欲望在膨胀,你变得越来越忙,
物价在飞涨,可我没钱读书,
混在这肮脏的垃圾场。
我没有理由变得更疯狂,
我手里的吉它,你兜里的钱包,
换回我的理想。
哦,商品社会,欲望社会!
商品社会,可怜的社会……
索南平措唱着唱着脸就紫了。他掏出纸巾很伤心地擦拭着眼睛,那个矮胖的王又全就亮开了歌喉,那声音真能把石头都唱哭: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
让我有钱把知识学,
让我笑,让我哭,
让我亲人盼望的心不再流血……
哗啦啦的声音又响了,不是琴声,是扔进琴盒里的钱币声。我也掏出了准备买书的钱,扔进了琴盒。我想我这老乡肯定在什么地方把钱花光了,现在饭也吃不起了,才来这里献艺的。他们的歌怎么唱得这么难听,不像是天然的金嗓子和专业练歌的呀!索南平措半睁开眼睛看我,悄悄给我手势,叫我站一边去。我躲在了人后。他哗啦啦把吉它弹得脆响,蹲在了地上,弯下了腰,手熟练地弹琴,后脑勺渐渐地挨在了地上。周围的人一阵喝彩,又是一阵哗啦啦撒币的声音。
索南平措最后一支唱的是藏歌,唱得好极了,声音在周围人耳朵内跳着很美的旋子舞,把人们的脸上唱出艳艳的红光。他歌声刚停,所有人都拍手称好起来。索南平措得意极了,用手势做了好几个谢幕的手势。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开了。索南平措叫王又全与他一起数钱,当着人们的面,大声报着钱的数。我的脸都红了,他们还一点羞耻感都没有,向人们晃着手中的票子。钱数完了,索南平才抓住了我的手臂,又拦下了一辆豪华出租,拖着我坐进去。王又天朝惊呆了的人们点头赔笑,抓起琴盒里的硬币朝人群中抛撒着,边撒边笑。开始,人们还没反映出来,过了不久,有人说了声抢钱哟!所有人都在乱哄哄中争抢地上的钱币。
索南平措朝有些愤怒的人做了个飞吻,就叫司机朝远处开去。
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耸耸肩膀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索南平措拍着我的背,说:“好高兴呀!今天真让人兴奋。我们的即兴表演把所有人都骗了!王又天把手中一大叠钱朝我晃着,说今天我们的行为艺术真的成功极了。看看,人就该什么都不要相信,信任会使最聪明的人变成弱智,心甘情感地上当受骗。今天的钱除了打车,剩下的够吃顿西餐了。
我说:“你们这样干,菩萨不会饶恕你们的。“
索南平措就哈地笑了,笑得很爽。他说:“洛嘎,你真的书读得太多了。我们是在给他们免费上课呀!教他们不要同情不明身份的人。那些钱,我们都退给他们了。你没看见我们撒币呀!那是还给他们的。我们得这一点点,算是劳务费吧。车到了紫萝丝西餐厅,在那里我们狠狠吃了顿自助式西餐。饱了,每个人嘴里都咬着根牙签。
我还在想他们骗那些善良人的事,说你们真不该这样做,骗人是要遭报应的。索南平措又拍拍我的背,说:“你还是那么善。我们不是骗,是在创作艺术呀!看看,那些人欣赏了我们的艺术,都受了教育,不会盲目地相信可怜人的乞讨了。”
他见我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就说他不会再干,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想好好画画了。秋天有次全国美术专业的学生有奖比赛,他一定要画一幅最好的画参赛。
我们又去一个靠江的茶楼喝了茶,分手时,索南平措对我说:“老乡,下星期天有没有空?来看看我画画吧。我有好的东西给你看。”我说:“让我看什么?”他就笑,说:“我不说,到时你会知道的。现在说了就没意思了。”他拍地打死了一只爬到脸上吸血的蚊子,把手上的尸体和血给我看,我不忍看,脸朝向了一旁。他又哈哈笑了,说:“你真该找个寺院学扎巴。”
我回学校后在竹林里撞上了杨彩俊和音乐专业的那个小妹妹刘艳。他正给她讲什么样笑话,听得她哈哈不停地笑。我迎上去故意问:“晓风,跑了第几名”他看着我,又哈了一声,说什么名次都没上。见他还那么坦白,就不想讽刺他了。刘艳却不饶他,说看他的腿,要是跑上名次,肯定参加短跑的全是蜗牛和乌龟。杨彩俊的脸就红了,用手指做成个蜗牛的样子在刘艳脸上爬。他们笑着跑远了。
周兵得了两个奖,全送给了红红。他与红红回到寝室,买了很多糖果与水果。满屋的人都在抢食。我进门时,只剩满地的果骸了。
王海深把两张金黄色的冠军奖状展开让我看,说:“师大最棒的投抛大王在我们寝室,谁敢欺负我们的曾红红,有他好瞧的。大兵随手就把他扔到长江里去了。”
高家贵说:“不扔那么远,扔到茅坑里去尝臭大粪就行了!”
王海深说:“那好死他了。在里面还会看到嘘嘘嘘的撒尿!”
他一说,曾红红的脸就红透了。周兵一掌便掀到了王海深的肩膀上,说:“扔之前先把你的臭嘴闭上!”
29 跑步进天堂
运动会的压轴戏青春活力马拉松赛开始了,七百多个脸上带着稚气的男女背着号码从学校操场出发,每个人又蹦又跳,从没想过要跑四十二公里的路,想的只是一蹦一跳就是第一了。 我与周兵没参加,问他真正的马拉松是多少公里?他说就是四十二公里。他不想参加,他没那么傻,不能得第一的比赛跑着没什么意思。王海深也没参加,他与高家贵站在看台上挥手为陈阿芸与杨彩俊加油。我没见到杨彩俊的那个小巧玲珑的刘艳,今天她应该来为他鼓劲的。陈阿芸的那个瘦高个女孩子抱着他的外套,坐在很多人的脚下,也显得不太兴奋。大哥朱文不知跑到哪去了?我想肯定躲在图书馆某个角落,他对自己考上研究生很有信心。 曾红红从人丛中挤了进来,对我很柔地笑笑,就紧靠着周兵,朝杨彩俊挥了挥手,尖叫了一声叫他加油。 我在寻找那个马拉松王,每天晚上都看见他迷人的艳红色背心在场中跳跃,此时却让海一般的人群淹没了。 发令枪可能受潮了,打了好几下都是空响,后来,每扣动一下都引来一片笑声。观众在笑,参跑者也在笑。终于响了,一股黑烟朝空中升去,人动起来了,像从拉开的闸门缓缓流出去的水,时时跳跃一下,那是翻起的浪花。 队伍哗啦一声出了校门,场外的人哄闹了一会儿,突地安静下来。空场里没有人,就像干涸了的湖,阳光火苗似地从沙地上燎过,都嗅到股烤焦的气味。有人坐不住了,跳下场,在篮球场中玩起了半场赛。还有人在单杠双杠上玩体操王子。周兵把外衣脱了交给曾红红抱着,他从屁股下竟然拿出了两个看来很沉的哑铃。这小子又要向大众展示他那身诱人犯罪的肌肉。他开始托举杠铃了,身上的一块块键美的肌肉慢慢地肿胀起来,像平地缓缓性隆起的一座座高山与丘陵。他的胸大、肱二头与背阔在阳光下像坚硬的石头雕塑成的,特别的美丽。周围人越围越多,曾红红眼里充满了柔情与虚荣,脸上也是红艳艳的像涂沫了胭脂。 有几个穿着怪异裙装的学美术的女生在他的肌肉上指指点点,把他当作了标本叫出了好多种人体肌肉的名称,又肆无忌惮哈哈哈笑起来,鼓动一个扎许多碎辫的圆脸小女孩去摸摸他身上的肌肉。那女孩胆大地笑出了满口亮牙,伸出细长的手指朝他漂亮的肱二头肌峰摸去。她的手指在他肌峰上按着,他浑身颤了颤,回头朝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女孩笑了笑,那女孩哈地一笑,收回了手。 曾红红的脸变了,我从没见过那么苍白的一张脸。她把周兵的衣服朝他脚下一扔,捂住脸朝场外跑去。 周兵抱着自已的衣服,才知道问题的严重,他朝向那个胆大女孩的,脸上充满了愤怒,一掌掀开挡住他路的那群学美术的女生,朝曾红红跑的地方追去。 王海深对那群不知所措的女生说,还不快跑,他回来会杀了你们的。 那个大胆触摸周兵的女孩一脸的茫然,说:“我们又没干什么。比他漂亮的模特我们都触摸过,他那个样儿算个啥呀!几块小小的肌肉就想充帅哥了,我们还看不上呢!” 王海深愤怒了,大吼一声:“你们还不快滚!” 她们才没敢说什么了,噘着嘴怏怏不乐地离开了。我站在高处寻找周兵和曾红红,没见他们的影子。我问王海深,他们会不会吹。王海深掀了我一掌,说:“吹什么?吹口哨呀!你没见她吃那么大的醋,那是真心爱上了我们寝室第一风流的大兵了呀!”
日过正午,太阳顶在头上变得火辣起来,我们都在啃食从食堂送来的馒头了,看台上才有人呼喊:来了,来了!我们都站起来,踮起脚尖想看清最先到的是谁。 来了,来了!我也看见了,那个艳红的背心,还有背心上的大片汗迹。那个强壮的小个子兴奋地朝人群挥手,一蹦一跳地看起来很轻松。我看看表,他用了三个多小时。问王海深,国际马拉松纪录是多少?他笑笑,说他去图书馆查过,二小时二十分。去年打破的。我想,他还是不错了,跑那么远,还这么轻松。是我跑一半可能都倒下了。 他还得绕着运动场跑五圈,看他跑得那样轻松,一点没有坚持不下去的感觉。全场人都在为他鼓劲。我还看到有个娇小的女孩子手拿一面红旗跟着他边跑边呼喊。 他在跑最后一圈时,我见了他的疲惫,脸有些乌,牙齿咬得腮帮鼓了起来。他的脚还是像机器似地弹动。冲刺的最后几步,他的脚像被什么绊住似的迈得更困难了。那位拿红旗的女孩子在他的耳旁一遍一遍地喊着坚持!坚持! 在终点线上他绊倒了,手撑着地想爬起来,可再也没有劲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憨笑了一声又倒在了那条白线上。 拿红旗的小女孩一时懵了,过了许久才尖叫起来。栽判与看台上的人都朝那里跑去了。我踮着脚看,尽是密密匝匝的人头,也跳下看台朝那里跑去。 我挤进去,有个强壮的体育老师一边叫人去喊救护车,一边给他做人工呼吸。我看见马拉松王的脸开始泛青,脚脖子上乌了一大片。救护车响着警报来了,围着的人散开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跳下来,在马拉松王的鼻孔上靠靠,翻开眼皮看看,一脸沉重地给体育老师说着什么。那个拿红旗的小女孩听见了,又哇地哭起来。 我知道这个人已经朝另一个世界走去,尽管脸上还挂着胜利的微笑,那种青色的雾气已开始朝他全身蔓延了。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酸酸的刺激着鼻孔。我打了好几个喷嚏。场上更乱了,有老师吹着尖厉的哨子也赶不开围观的人。那个体育老师无可奈何地躺倒在地上。后面的比赛肯定进行不下去了,跑回来的人都让人架在了校门外。 学校春季运动会就这样悲惨的落下幕来。马拉松王的去世,也埋葬了学校的马拉松赛,以后的校运会再没有马拉松这个项目了。 送葬是在三天后了,非常的隆重。每个学院每个专业都送了花圈。一片白色绕着他的小小的骨灰盒,盒上有他的带着胜利笑容的照片。还有景泰蓝做的奖杯,上面刻着西南师大马拉松王几个字。据说这奖杯是那个拿红旗的小女孩特意卖来刻上字的,她是暗恋了他三年的同班同学,却从没敢向他表示过。 他叫马刚刚,来自三峡深处的乡下。家贫没钱供他读书,他就省吃俭用,想法子自已捡破烂供养自已。他参加马拉松是因为只有这项比赛的胜者才有一千元的奖金。那可是他一年的生活费呀! 他是死于心肌梗塞,是长期肌饿与贫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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