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阳光细柔,绸布似的铺在路上让走着的人舒服。潘大就摇响手中的铃铛走街串巷找活做。小菜花抱着小猫,跟在他背后,瞪着猫一样的大眼睛东看西看。 有人撞了她一下,撞跑了怀里的猫。她瞪着眼睛看立在树上的猫,父亲的响铃已经响远。撞他的人站在她旁边没走,说我上树去给你抓猫。她摇摇头,风把她浅黄色的头发抚起来又放下,那人看见她耳根上的红痣。父亲的响铃已听不见了,她才撮着嘴学猫咪呜几声,猫哗地跳下树,又跃进了她的怀里。她看也不看那人,就穿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过了不久,潘大劁猪的响铃又丁丁当当响起时,他看见瘦小的菜花又紧跟在父亲胖大的身子背后,怀里紧抱着那只猫。 哦,得说一下,那个撞她的人就是我。我也是无意撞她的,至今心内都是欠疚的。 我看见东门驿站的人叫住了潘大,两人比比划划商量了好一会,就领着潘大父女俩走了。此后发生的事我是在勾栏听说书人讲的,他对天发誓,他讲的全是真话,没半点虚假。当然,此后潘大的葬礼我们都去了,在那片生有酸枣树林的山坡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潘大的老婆,一个阔脸高桃,很有些英俊丈夫气慨的女人。 驿站的人对潘大说,站里有马给他劁。潘大说马体内有龙的魂,劁马会犯天条之罪。那人说,你犯你的,我家老板有钱弥补。潘大说,犯了天条,金山放在面前也难弥补。那人说,你不劁,那钱就白白让给别人了。听说邻县新来个劁猪的,最撤擅长劁马。潘大想想说,我去看看吧。就跟着去了。 那是个两进大院,前院左为马厩,右为客房,后院为主人住家。大门对着的一个大照壁,壁上绘着腾云飞翔的天马。前院一棵古老的榕树,枝干如盖,伞似的遮住了一片阴凉。那人叫菜花留在前院大榕树下,就带着潘大进了后院。潘大很怪,劁马不进马厩,却进主人的内室。 菜花站在树下,筛过浓密树荫的阳光雨点似的洒在她的脸颊上,她觉得像有无数小虫子爬动似的痒。她眯上了眼睛,树上的蝉子开始了鸣叫,喳喳喳的很吵。有个漂亮的小男孩跑过说,想不想捉只蝉来玩,菜花低头问猫,猫睁开浑黄的眼睛看着树上,又伸长脖子望着,她对小男孩说,没有梯子怎么爬上去捉呀? 他把鞋一脱,抓住粗糙的树皮,浓密的枝条,三两下就上了树。看着他矫健的身影,她快乐得惊叫起来,从来都是害羞沉默的她,第一次看着一个身手敏捷的男孩兴奋得尖叫。男孩滑下树来,脸上含着兴奋,却背着手,用一丝狡猾的眼光看着菜花,说那些虫子都生有翅膀,耳朵又尖,我一动就飞了。我抓不到。菜花只是捂住嘴笑,她从他的脸上跳动的肌肉上看出了欺骗。他看看树顶,说看来,只有你去捉了。她说,你都捉不到,我还能呀。他说能,只有女娃娃能,虫虫都怕女娃娃。她嘴一瘪,说你骗人。他说,我生来不会骗人。她问猫,他是在骗我们吧。猫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眯上了。他才笑了,把背后的手伸出来叫她看,一只浑身透绿的蝉子捏在他手指上,细腿舞动得像转动的车轮。 她妈呀地叫,说你别捏死了! 他用根红线,把蝉的后腿拴起来。他俩就在地上画个圈子,把蝉子放在圈里玩起来。她很奇怪,蝉是怎么叫的,怎么它的嘴巴那么小,声音却那么大。他也觉得奇怪,就用一根细木棍拔着蝉,口里说,你叫呀叫呀,张大嘴巴叫呀。蝉还是哑着声腔,东跳西跳,想着法子逃跑。 阳光照进圈子里了,鲜亮的阳光把蝉子周身染得金黄,蝉也许让阳光照得心烦了,脖子缩着翅膀扇动起来,他们都看见蝉后腿弹动,翅膀飞快地扇动时,发出尖厉的声音。 他们都乐了,原来蝉并不是用嘴巴鸣叫的。 猫跳进了圈子,想抓走快乐鸣叫的蝉,菜花的一把抓住了猫,紧紧抱着。猫听不得焦躁的蝉鸣,爪子抓痛了她的手。他累了,躺在地上,眯眼看着天空的太阳,说这虫子是从太阳里飞来的,阳光一热它们就喳喳鸣叫,那是吵给太阳听的。她觉得他说得很新鲜,也眯着眼睛看太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一片漆黑。 蝉声停下时,院子里一下就安静极了,没有风没有鸟没有任何东西似的,只有他俩眼前的一片黑暗,和渐渐清晰起来的伞盖似的树和地上灰白的树影。 他俩都能看见对方的鼻尖时,后院突然传来一串撕裂心肺的惨叫,菜花怀里的猫挣脱了她的手,跳上了树。有个穿紫色绸衫的人从后院冲出来,张大惊恐的嘴呜呜叫着,在石梯上绊了一下,滚倒在地上。他和她都看见那人的裤裆让血染红,浓酽的血顺着腿朝阳光烤烫的地上漫延。男孩张大嘴,半天才发出凄惨的声音:爹! 又一声响,有个人头从后院扔出来,在地上弹跳了几下,迸溅了一地上血点子。菜花看清了那个人头,也叫了声爹,就倒在了地上…… 几天后,街头酒肆都在传言,那一天,驿站人领着潘大去劁马,可领进门才知道不是劁马是劁人。东门站长嫌自已老守驿站升不了官,自已又没读多少书走不了科举之路,就想了歪点子。阉了自已,用钱买进宫里做宦官。潘大只劁过猪呀鸡呀猫呀狗呀的,马牛都没劁过,更别说用刀劁人了。可东门站长愿出一百个银锭子,他眼睛红了,狠狠心从牙根挤出一个狠字:劁! 他用冷水拍拍站长那部位,两指捏刀一挥,刀如闪电划过。开始,站长还没感觉,笑着脸问:好了?他手掂出两个血丸子,说好了。哇!站长便尖声哭叫起来,血像喷泉似的射出来。 驿站的守卫见站长捂住满手的血从屋内冲出来,以为是刺客,冲进去,朝潘大脖子上一挥刀,头颅就滚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