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1933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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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5 09:3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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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返狮泉河
岁月的长河毫不迟疑地流淌到了公元1994年的7月。久违了两年的狮泉河镇又当刮目相看:镇中的街道已拓宽,老街两旁的棚屋都被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和平屋取代。这些新建的房屋多半被辟为店铺和饭馆,成为这座荒原小镇的主要景观。
店铺多由四川和甘肃人经营,他们零售并批发各种小百货和食品。货品等级几乎全是低中档的,价格不菲且伪劣多多。在走遍西藏的那些日子里,本人也吃过不少苦头:电池一闪即灭,袜子一天便破……至于商品有否厂牌及生产日期,则不属“问题”之列——边缘地区的人们很少讲究这些,也没法讲究。
西藏各地商店的一大特色是:皆有军用物资上柜,从军服、军被、军鞋,到军用罐头、压缩干粮……林林总总,没有人问其来龙去脉,狮镇也不例外。
饭馆自然是“正宗川味”的天下。不同处便是招牌上各写:“南充”、“涪陵”、“重庆”……以示区别。那饭菜的价格令人瞠目,如我这般自费的旅行者岂敢贸然问津,只是在作“社会调查”时探过几次价格。当然,你若了解狮镇不产油盐菜米,所有物资均从千里以外的新疆运来,就不会那么挑剔了。
狮镇也有一二家伊斯兰饭馆和藏族甜茶馆在夹缝中“发展”。有少数藏族人抱怨,这些开馆子的汉人将该地的钱都赚走了。其实,平心而论,藏族人一般不善于做汉人那品种繁多、让人眼花缭乱的菜肴;而牧区的藏族人很少吃蔬菜;更偏僻些地区的藏族人,则大多数从不知道世上还有炒菜这样的食物。
狮镇的蔬菜、禽蛋、大肉生意被四川人把持,牛羊肉买卖则被新疆维吾尔族人操纵。同新疆一样,狮镇也通行公斤制,大多数人说话时带有浓重的新疆味,新疆牌照的汽车多于西藏。
狮镇的藏族商人喜欢在帐篷中经营,镇南河边的小市场便有一个经商的帐篷群体。这个群体在经营规模和样式上变化不大,但就一贯经商的藏人而言,这已经是不小的转变。
狮镇中心有一圆状街心草坪。由该草坪再辐射出四条路去。两年前,我常看到不少土著藏民围坐在该草坪边喝酒聊天。这个景观在两年后一如既往,而且人也似乎还是那些人。这些沐浴在全世界阳光最充足的空间里的人们,往往会闲坐上很长一段时间。在经过他们身边时,我常伫看良久。我理解他们之所以如此悠闲,是同环境有关,也是同放牧的生活方式有关。
阿里高原天高地阔,方圆几十、百公里中难见几处人烟。对这些游牧或半定居的藏民而言,这座荒原小镇是他们单调生活中的一个万花筒,是他们浪迹天涯途中可赖以歇一下脚的地方。
狮镇距产青稞酒的农区甚远,狮镇的民众便喝啤酒。啤酒也从新疆乃至遥远的甘肃运来。这在十年前,简直要被视为异想天开的事。
据说,阿里是藏地人均收入最高的地区之一。该地盛产牛羊和各类矿产。流动人口中,除了国中无处不在的“川军”和走遍西藏的“康巴”外,便是来自新、青、甘一带的维吾尔族和回族商人。这是一些经商意识极强且特别能吃苦的人。他们中的少数人在做传统买卖的同时,也秘密转手淘金者手中的金砂和偷猎者冒险从无人区带出来的名贵药材和皮张。在适合旅游的季节,也会有寥若晨星的来朝圣这片高原的香客和中外的旅行发烧友的身影出现在狮镇。但他们并非是专程来看这个小镇的,他们只是经过而已。狮镇处在新(疆)——(西)藏公路和黑(河)——阿(里)公路的交汇点上。由此,可北去新疆、中亚各国;南去神山、圣湖、尼泊尔和印度;东去那曲和拉萨;西去古格王朝遗址。
狮镇除一些小旅馆外,已建起了一家涉外的狮泉河宾馆。通常,西藏阿里旅行社的导游们将那些饱受途中艰辛的游客带到狮镇后,便径直将他们再“导游”进这个狮镇唯一能同“星”级挂上些边的宾馆。阿里地区和拉萨地区的导游部门,正在不断完善“一条龙服务”。
狮镇以从它的胸腹中流淌过的狮泉河而得名,前身在30年前仅是个游牧人的夏季营地。它的迅速发展是本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契机主要是:原先拟作阿里地区首府的噶尔在自然条件方面有诸多不适;由新疆代行了多年的对阿里地区的管理权于80年代初交回西藏。
作为一个地区行署所在地,狮镇不啻是“袖珍”了些;然作为西藏、特别是西藏阿里这片高天阔域、世界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的行署所在地,则狮镇也权且能对付过去了。
如今,中国腹地的经济改革的浪潮已不可避免地影响着这个边陲小镇,小镇必会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断发展。但发展的势头不会太猛,因为受到环境、特别是地理的制约。这种制约,在狮镇、乃至整个阿里的历史揭开第一页的那天起,便伴随它们与生俱来。
两年前,我曾在狮镇买了些布并设计了纸样,欲请一对来自邻近上海某地的开裁缝店的夫妇加工成帐篷,以备穿越无人区用。后因返北京接受中央电视台的专访而中断。两年后,这对夫妇仍坚持在狮镇。他们曾回家乡置了公寓并花钱买进了“城市户口”。然后再回狮镇换了比原先宽敞些的店铺。我看见他们的气色都不好,嘴唇也呈紫色。这是高原给他们留下的印记。他们打算在狮镇再做两年,赚足钱回家乡。高原上的钱好挣,竞争相对平和些,但这些都要以牺牲自己的健康、以及同家人的天伦之乐才能换来。
他们还保存着我做帐篷的材料,并坚信我会返回狮镇走完西藏。可聊以自慰的是,时至我第四次进藏时,我终于有了帐篷,是北京的一位同情者赞助我的。
到狮镇的那晚,狮泉河宾馆因当地政府例行的大会而客满。宾馆值夜的一位藏族保安见我来得不易,便邀我同住他的休息室。尽管我知道这能省下一夜宿费钱,但我还是谢绝了。浪迹天涯已6年了,我已非常珍视独处。独处可以使我免却尘世的各种干扰,得到全身心的放松。尤其在这不可多得的神秘高原的夜里,我更需要静下来,以感觉这方荒僻地域天宇下的一切。
西藏高原的夜晚有一种难以言郁的沉寂。荒原小镇上的几许灯火、饭馆和舞厅里间或传出来的各种声响,将人们从久远的古代拉回到现实。那晚我走在大街上时,已是还有半小时全镇即要停电的23时30分。几乎在狮镇将要全部融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分钟,我赶到了行署招待所。在那里,我得到了一间可以独处的房间。
世界有时真小。当我刚在那个房间烛光前坐下时,隔壁的一位叫陈山的香港旅者便过来同我打招呼。原来他是香港《中国旅游》杂志的忠实读者。承蒙该杂志提携,近年来一直连载着我的游记。那晚,我们聊至凌晨3时。他说他游完阿里后还要去尼泊尔和印度。他属于搭“木头车(货车)”游历的那拨人。大陆开放后,我经常在神州各地邂逅港、澳、台的游客。他们锲而不舍地游历四方。他们在观赏祖国壮丽山河人文景观时所表现出的虔诚、以及在浪迹天涯的途中以苦为乐的精神,也常常令我惊叹不已。
第二天上午,陈山将我介绍给一位来自拉萨的年轻藏族女子认识。这位名叫嘎珍的漂亮女子是拉萨一个国家级明星企业、西藏西亚尔进出口总公司的副总经理。陈山从拉萨来时,便是搭着她的“木头车”,而她则是到阿里来创办一个分公司的。陈山一再说,他同一名外国旅行者搭嘎珍的车穿越荒寂的藏西北时,这位拉萨女子恪尽地主之谊,所表现出的侠肝义胆令他们终生不忘。
这位嘎珍满可以在西藏自治区工商局的某把交椅上悠哉悠哉,但她偏不愿意在一天乃至一年年的大部分时间中靠一张报纸一杯茶地在机关中耗。于是就停薪留职,换来几年的自由身以便自己可以闯一下(这一点倒是同我挺相仿)。难怪嘎珍一听陈山说我居然想徒步遍访西藏和全中国时,尤为赞赏。当时她就说:“真了不起!我就佩服你这类敢想敢干的人。”
嘎珍那天设宴将我也请了去。席间,她当着那些狮镇方面的来宾的面对我说:“这几位都是狮镇的‘地头蛇’,要想在此地站稳脚跟,这些人是不能不请的,而你则另当别论。”嘎珍杂讲这些话时从容不迫,而“这几位”听后也从容不迫。
在狮镇的那几天中我受嘎珍关照不少,临出发前我决定回请她一次。嘎珍接到口头邀请时便马上说:“好!好的!”讵料,在饭后结帐时她抢先一步。刚欲责问,她笑道:“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客还属你请,钱由我来付。”席间,她一再问我:上海人在数字上何为吉利,何为不吉利?我答:上海人最忌被人叫做“十三点”,至于吉利之数似乎也没个定论。她见我说不出吉利数来,便复问她的助手:“狮泉河到拉萨有多少公里?”该助手答:“1752公里。”嘎珍听罢就对助手说:“那好,请点1752元,我代表我们公司将这笔钱赞助余先生,祝他顺利走到拉萨,顺利走完全国。”
真没想到,这位素昧平生的藏族女子能如此理解并切实地帮助我,而且风格幽默颇具戏剧色彩。
后来证明,嘎珍的这“一公里一元钱的补贴”确实并非仅限于幽默。在我囊中羞涩,由阿里向拉萨挺进的那段艰险卓绝的旅程中,这笔钱实实在在地起到了我能否安抵拉萨的作用。挺进途中每念及这一恩助,我常回望远天、仰面落泪……
鉴于地图上不会详列旅行者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嘎珍又代我向她的藏族老乡打探前方的地理环境,尤其是两条汹涌大河的情况。她将掌握到的情况画成草图交给我以备不时之需。
我出发前,嘎珍以快刀斩乱麻的谈判作风,择定了她的阿里公司的商场铺面。不久,又开出一间电子游戏机房和一家狮镇最气派的餐厅。我们相约在拉萨见面。但当我胜利到达拉萨时才知道,嘎珍只能熬到来年三月方能返回拉萨。因为新开张的商场需她“坐镇”一段时间。此外,餐厅燃料的来源竟成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二十多年前,狮泉河沿岸百公里长的滩地上,还被西部特有的生命力极强的红刘林铺盖着。那些迁来新址的人们曾相信,从今后这片荒凉的河边平坎上将会因着这片取之不竭的红柳林而世代炊烟不断。人们理所当然地将烧牛粪改成了烧红柳。于是红柳林的面积就日见一日的缩小着。廿年后的今天,这片红柳林终于被斩尽杀绝,狮泉河边一片荒漠。耗尽了地力的狮镇人又只得重新去拣牛粪。牛粪自然是不够烧的,便辅之以烧汽、柴油;烧汽、柴油非长久之计,便派人四处去找煤;阿里本地的那点贫瘠的煤也不能解燃“煤”之急,便下决心建水电站;水电站发了几天电便被水冲垮,便又研究推广起太阳能的利用……
当我走出阿里、走完西藏,返回万里之外温暖富饶的大海边,走遍西藏的经历似乎也已恍若隔世,但我总忘不了这位名叫嘎珍的美丽的藏族女子。每当我想起嘎珍还要在隆冬和春寒中,带着她的属下,去那寒风凛冽的阿里荒原上,刨那残存在地表下的红柳根,以使那个新开张的餐厅以及他们自己能得以生存下来时,我就会回望西天、泪沾衣襟……
在狮镇的最后一天,驻军的一位同情者给我送来了一条被褥。我自己准备了压缩干粮、四川榨菜、一把匕首和一件羽绒服。加上原有的装备,挺进阿里第一阶段的准备工作已就绪。当然,这是最低限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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