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狐狸的尾巴
阿妈回来了,对穷穷说,我与志玛一家定下的好日子,林子里的风都听见了。 风都知道的日子过得真快,呼啦呼啦,月儿圆了缺,缺了圆,穷穷拉着挂满彩绸和珠串的驮牛,把新娘子驮了回来。 新搭的帐篷,火炉烧得旺旺的。简单的婚礼,没有送亲的人,也没有迎亲的人,只有两个阿妈来陪伴。穷穷把那颗祖传下来的灵魂玉戴在志玛额头上,天仙一样漂亮的志玛就属于他家的人了。他们向神龛敬了切玛和酒,又向阿妈敬了酒,绕着火炉转了三圈,小日子就开始了。 夜里,帐篷里只剩下两个相依在一起的幸福鸟了。天窗开着,大大的圆月也瞧着他俩笑,狗在羊群的周围高高低低吠着,穷穷听见了志玛心里的声音,他说你在唱歌吧?志玛脸红了,头顶的月儿也红了。 穷穷说,这个夜晚咱俩不喝点酒,好日子也会淡了味。他想起了那对酒杯,就从怀里掏出来,又用绸缎衣袖把酒杯揩擦得亮闪闪的,就揭开青稞酒罐的盖子,倒进酒杯,深嗅一口,清甜的香味让心子都像铃铛似的摇晃了,叮当叮当。 他举起一杯酒,端给志玛,说干了它吧,尝尝阿妈酿的酒,甜着呢!志玛端着酒,嗅了一下脸红了,刚想喝又疑心什么似的举起酒杯看看。圆月落进酒杯里摇摇晃晃。 她对着穷穷甜甜地一笑,就捧着酒杯慢慢灌了下去。穷穷也仰头灌下了酒,冰凉的酒珠滚落到心里,满口都是花草一样的香甜。他刚想说这酒杯真不错,把酒变得好香好甜,志玛脸色却变了,惨白得像刚铺上的雪。一颗一颗的汗珠子从额头滚下来,她低声呻吟,双手捂住了汗水弄花了脸。 穷穷想,她是吹了凉风受了风寒吧,就把阿妈刚织的羊毛毡披到她的背上,她捂住脸咬紧牙齿,好像很痛苦。穷穷看见她的手背上脖子上一根根透明的银色须毛像草芽似的生长出来,脸颊上也蔓延了,她痛苦得浑身颤抖起来。穷穷用毛毡紧紧裹住她,说老婆呀,别怕,有我护着你。 志玛尖叫一声,不像人的声音,甩开了他的毛毡,回头看他。穷穷吓得后退几步,又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脸,还有两只眼睛,那不是人的脸人的眼睛,是雪地里奔跑着的狐狸的脸狐狸的眼睛。狐狸把嘴张得很大,好像喉咙里憋着啥东西,她长长出了口气,喉头发出浑浊的穷穷听不懂的声音,但他知道她是在愤恨地指责他什么。他看见了地上的酒杯,杯里的酒是血红的,把干燥的地皮都浸红了。 她又尖叫一声,眼眶里泪水一串串滚落下来,她呜咽着含混说着什么,终于穷穷听清楚了,她是在问他,酒杯是不是那个狼女人给他的。 穷穷说,是她给的。她说不会叫狼来伤我的羊群也不会再来纠缠我了,说你是她的姐妹,她送酒杯是祝我们婚姻幸福的。 她摇晃着头,狐狸的尖耳朵在白发丛里露了出来,哭嚎几声说了一句很清晰的人类的话。她说,你太老实了,心也太软了。也许,咱俩该受这个苦难吧,随它去吧。她捂住彻底变成狐狸的脸,身子抱成了一团。那身白色衣袍一层褪了下来,银色的毛皮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帐篷外的狗很凶地吠咬起来,牛羊也跟着吵闹。 蓬松的尾巴举起来时,她头也不回地撞开了帐篷门帘,朝浓黑的夜雾冲去。 穷穷高喊着老婆,你别走!也冲了出去,那只银狐狸已经在黑雾里融化了,像一团雪白的烟子。穷穷跪在地上,捧着冰冷的脸颊哭嚎,捶着草地叫喊着:菩萨啦,怎么是这样的呢? 他听阿妈在帐篷里高声念着六字真言,一下高一下低,在宽阔无边的夜黑里回荡…… 又一个早晨,阿妈还同过去一样,熬上茶,就出门去挤奶。撒播草地的牛羊欢快地叫嚷起来时,一抹鲜亮的阳光就飘落在山顶上了。 穷穷听见有人在叫他,就翻身起来,穿上靴子冲出门。阳光缓缓爬出山来,远处的河边罩着层灰雾。他帽子都没顾上戴,就胡乱捆着腰带朝那团灰雾跑去。 唵——嘛呢呗咪吽……阿妈一遍遍念着嘛呢,追着他的背脊跑来。直到他听不到阿妈的声音时,他来到了浓雾刚刚飘散的河边。波浪翻腾的水刚刚接住了山上飘落下来的金黄色的阳光。荒凉,寂静,熟悉又陌生,就是没有志玛家的帐篷和帐篷前绿藏毯一样的草地,和肥壮欢乐的牛羊群。他在河滩上走来走去,溜滑的卵石咬着他单薄的藏靴底,他跪伏在了卵石地上,伤心地哭泣起来。 阳光烤晒着他的背脊,一只鸦雀在树枝尖上叫得很伤心。他站起来,看见那棵桦树枝上吊着一个东西,就跑过去抓在手里。那是灵魂珠,红得透心的玛瑙珠镶着亮闪闪的黄金。是他亲手拴在亲娘子的额头上的,可还是没把人拴住,这珠子怎么吊在了这里。他想到了志玛,就把珠子抓在手里,朝四处寻找,又跑进了树林子大喊大叫。 你哭什么喊什么呀?睡了千年的老云杉都让你吵醒了。 有人在他背后说话,他回头又什么都没看到。他没哭没喊了,头靠着树干,把干枯的树皮抓在手里又捏得粉碎。 背后那人说,欧珠穷穷,啥事都和这些树子一样,都有根须的。你没把根须找出来,就跑到这里来哭来喊,你的苦痛能喊掉吗?哟哟,你一喊叫,这林子里更冷了。 穷穷看见了,那棵杉树枝上挂着一团青色的雾气,声音就从那里传出来的。他问,你谁呀? 那团雾气晃了晃,就缓缓地掉在了地上,在腐植和枯枝叶上一碰撞,就像撞破了肥皂泡一样破碎了。有个人影在渐渐长大,原来是那个穿白色袈裟的老尼姑,模样很像志玛阿妈的老尼姑。 穷穷说,我的新娘子在婚礼那天跑了,变成狐狸跑了,跑进这片林子里了。你说我能不伤心吗?能不跑到这里来寻找她吗? 老尼姑笑了,说你跑到浓雾里来找你的新娘子,你的心里就罩满了迷雾,啥也看不清,你还能找什么呢?穷穷看着老尼姑,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就揉揉酸涩的鼻子说,你是明白的人,你说我能在哪里找到她呢? 老尼姑说,朝根处寻找。根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穷穷看着那棵高入云端的古树,从顶端朝下瞧,直瞧到粗壮的蛇一般盘绕的根须,想她不会跑进这棵树的根须里去了吧。她就是跑到里面去了,我穷穷的也要用刀把根须砍断,把她救出来。老尼姑摇摇头,说你很老实,脑袋里也生满了根须,如果理不出来,你怎么能找到她呢?老尼姑招手叫他过来,他走近了她。老尼姑问,你们新婚肯定很幸福吧。他点点头,脸红了,想起了那夜的幸福。老尼姑说,她怎么突然变了脸呢?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老尼姑说,你想想把,我帮你把脑袋里的根须刨挖干净,你会想起来的。她吃过什么没有?他说,那天很累了,我们都没吃任何东西,连最喜欢吃的油炸果子都没吃。老尼姑又问,喝过什么没有?他说,喝了些阿妈烧的奶子茶。哦,他想起了什么,说那夜里我们睡之前,我与她喝了一杯酒,我阿妈专门为婚礼酿的青稞酒,很鲜很甜的酒。哦哟哟,他又想起了,从怀里掏出那对酒杯,说我们就用这对酒杯斟满酒,这檀香木盛酒就变得香甜极了,像仙酒一样。 老尼叫他把酒杯给她瞧,他把酒杯递给老尼,老尼嗅嗅酒杯,脸色变了,问谁给你的酒杯?穷穷把遇上黑衣女子的事说了,还说,她与志玛是姐妹,不会害她的。老尼气得脸色都惨白了,把酒杯在手心里捏得粉碎,说我以为她们各走两条路,不会成为仇敌和冤家的,想不到为了人世间的情债竟然翻脸不认姐妹,做出这样的害人的事! 老尼生起气来,树林子里一股股升腾起带着腥味的雾。她最后声音都嘶哑了,一声叹息,整个林子都在哗啦啦抖动。她对穷穷说,这事与你无关,你好好回家去做老实的牧人吧。你忘了志玛,你这一辈子都等不到她的。人世间好姑娘多得很,你去寻一个好好来安家做人吧。 穷穷也想吼叫,可心里的冷气憋着吐不出来,他大张着口看着老尼姑化成灰白的雾气让风吹散了,眼前又是一片冷寂,只不停吹拂的风把树林子的枝叶刮得哗啦啦响。 牧归后,阿妈把热呼呼的奶茶端给劳累了一天的穷穷,又细细地捏了团冒着油花的糌粑团,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开心地笑了。她捏着佛珠,说看看我们这片草了,不管风怎么刮,草是刮不走了,它本就属于我们草地。你看天上的飞鸟,它们飞得像天仙一样美妙,可它们只一个转身,就会飞走。因为它们的心是在远方的。孩子,是你的,谁也拿不走,不是你的,你怎么留也留不住,这就是缘分。 穷穷放下茶碗,捶着脑袋说,阿妈啦,志玛把帐篷扎我心里了,我就不会让帐篷空着,一定得等她回来。不管等多久,只要帐篷还扎在那儿,我就要等。 阿妈闭上了眼睛,嘴里念叨着什么,一股浊泪从干涩的眼皮上冒出来。她知道,儿子这一辈子与苦痛结缘了,他要走的路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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