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个日子
穷穷阿妈像做了个梦,醒来时月光还在脸上晃。 志玛阿妈看着她笑,把奶子桶摇得很响。帐篷外,一片鲜亮的阳光飘进来,两个孩子在外面打笑,像在追着一只小羊羔玩。志玛阿妈说,听听,他们啥时才长大哟。 穷穷阿妈不好意思地捂着脸,说我睡着了。志玛阿妈说,你没睡着,只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从奶桶里舀了一大碗酸奶,端给穷穷阿妈,满屋都是香味。穷穷阿妈说,你怎么弄的呀,酸奶酿得像加了蜜似的甜。 志玛阿妈说,都是我们这块草地的草好,水甜。 两个孩子在屋外对起歌来,清亮的升得很高,像在空中飘浮的金翅鸟。低沉的,岩石一样重,轻轻地敲打地面,心里的鼓皮都深情地应和。那是首情歌,曾经都在两个阿妈嘴里飞出过,飞进两个男人的心里。她们相视笑着,又擦拭干净眼角上的泪。 志玛阿妈说,看看我那疯女子,长那么大了,还不知道规矩。穷穷阿妈说,我那儿子也一样,傻得像头没长角的牛。 志玛阿妈说,看着他俩,我就有想法。她没说出口,穷穷阿妈还是明白了,又捂住嘴笑出声来。志玛阿妈说,我没了男人,拖个女儿也不容易,真想帐篷里有男人的笑声。穷穷阿想起了什么,没说话了,脸上有些冷。志玛阿妈把一碗热茶端给她,说我想把两家的牛羊和在一起,两顶帐篷扎在一起,这片草地就全属我们一家的了。 穷穷阿妈忍不住哭出声来,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 志玛阿妈沉默了一会说,我们的命都是你搭救的,本来不该提这样的要求。 穷穷阿妈擦擦泪水,说哪里,你们能逃出那个雪坑,全是菩萨的解救。我与穷穷的命都很贱,我们能与你一家接亲,那是菩萨的保佑,我睡梦里都会笑出声来的。 他们就商量着,等秋天收了羊毛牛毛,再织一顶漂亮的帐篷,就把志玛嫁过来。
穷穷每天都躺在草地,看着太阳在走,草叶染上金黄又抖落满身的金黄,日子就像草坡下那条小河一样,缓缓流淌。 他和阿妈都在等待那个日子到来,阿妈把多年积攒下的羊毛翻出来,晾晒干,又吊成一团团羊毛线。她想为未来的儿媳织一条氆氇裙。 那片浓酽的带着檀香味的雾再没出现过,坡下也没有志玛家的帐篷和牛羊群,偶尔有几只林跑出的麂子来河边喝水,穷穷动了心思,把火药枪灌满药和铁砂,说想打几只来晒干肉。阿妈生气得墩下茶碗,说你想得罪山神吧。快结婚的人啦,怎么心里想的还是去伤生? 阿妈织好了氆氇裙,用清水漂干净摊在草地上。她揉着累疼了的腰对穷穷说,想去一趟桑卓寺,想给佛像供养些酥油,再找嘉措上师算个好日子,就把媳妇接过来。穷穷说,他一个人留在草地上,没啥好玩的,好无聊。他也想去。 阿妈说,你哪一天才长成个大男人呀! 阿妈走后,穷穷坐在草地上,看着牛羊珠子似的朝四处滚动,草地的边沿让一片薄薄的烟雾罩着,有了想喝些什么的欲望。他把阿妈酿的青稞酒罐搬出来,揭开盖,吸着里面的香味,心都醉了。他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森林那边都让他的笑声惊动了,一群乌鸦飞起来,在空空中哇哇叫嚷。 穷穷灌下一碗酒,草地船似的摇晃起来。他又灌下一碗,有许多想唱的歌像沼泽里的水泡似的,咕嘟咕嘟冒了出来。好吧,我就唱,大声唱,志玛肯定能听见。 歌没唱完,他就听见森林里有笑声,是女人的笑声,追着乌鸦升空,又落到地上,他感觉到背脊上像塞了冰团似的冷。笑声没停,口哨声响起了,又一串饥饿的狼嗥震得草地都抖动起来。羊群也受了惊吓,四处乱跑,像在逃命。 穷穷想站起来,可草地却不让他站稳,摇摇晃晃头都晕了。他又裁倒在地上。 他听见了一片羊的惨叫,像屠户挥刀宰羊。他嗅到了血的腥臭,他前却一片黑暗,啥也看不见。冷溲溲的风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月亮从浓雾里升起来时,他看清了好几灰黑皮毛的狼在羊群里左冲右撞,胆颤心惊的羊挤成了一堆。一只肥大的母羊让两只狼拖出来,伤心无助地咩咩叫着。穷穷哗地拉上了火药枪的点火扣,装上了打老熊才用的铅丸子。他瞄准狼的脑袋勾响了扳机,一声轰响,火药冲黑了他的脸。呼呼呼,一股奇怪的风从林中刮来,铅丸像轻烟似的让风刮跑了。狼扔下母羊,站在穷穷对面昂着头,嘴里吐出一股浓酽的血,那是羊的血。穷穷受不了狼这样的嘲弄,更激怒了,又在枪管里压着火药和弹丸子。 哈哈哈,一阵刺耳的笑声从林子里传来,又是那女子的声音说,没用的,你的枪弹伤不了它们。这群饿了好些日子的野畜牲,见着的这么肥的羊,你就是用炮来轰也轰不跑它们的。 穷穷看着黑森森的林子,说你是谁? 哈,怎么,你那么快就不认识我啦? 一个穿黑衣袍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蓬乱的头发也和她的衣袍一样深黑,只有脸白得像刚飘下的雪。她秀气的脸淡淡地笑了一声,说几年不见,你越长越壮了。你早忘了我吧!她看了一下不远处啃吃草皮的几头牛说,你的牛可没忘掉我,看看它们还警觉我这个偷牛贼。她手指一弹,牛轰地跑开。 穷穷气黑了脸,说我与你没怨没仇,你偷我的牛的事我也早忘了,你怎么还叫林子里的那些野狼来伤害我的羊? 她苍白的脸黑了,说我这几天都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憋着气,还说没怨没仇?你摸着你的心子想想,你是怎么负了我的心的! 穷穷在大拇指上舔了口水,对天弹去,说我欧珠穷穷从来没做过伤害任何人的事,哪里能负你的心呀! 她朝穷穷走来,手里捏着东西。她边走边说,你要娶那只狐狸,就是负我的心。 穷穷想起了漂亮的志玛,一甩飘到额头上的长发,说我是要娶媳妇了,那是温柔漂亮的女子,不是啥狐狸。 哈哈,她又一阵怪,刺得穷穷心子都在抖动。她把手摊开,穷穷看见她手心里摊着一撮头发。她把头发递到穷穷鼻子下,说看清楚了没有?这是你的头发吧?你给了我,就把自已的终身与我结缘了。你还想着其他的女子,这不是忘恩负义是啥! 穷穷摇晃着头,说错了,你错了,我的头发从来没有给过别人。那是你偷偷剪掉的。你偷走的,不算数!她又一阵笑,说不管我是偷的还是抢走的,那天你心肝情愿让我拿走了,就是心肝情愿与我结了缘。 穷穷急得说不出话来,埋着嗡嗡响的头,过了好一会才说,我的心给了志玛,谁也夺不走。山会移动,水会流走,我欧珠穷穷的心永远属于志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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