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康人嘎子 于 2014-6-6 20:29 编辑
12 东女国女王宫
甲措站在平房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看见初升的阳光在他长长的眼睫毛尖上颤动。他眼睛激动得瞪圆了,看看我说,桑珠回来了,我妹妹桑珠回来了! 我看见的是刺眼的阳光在冬日干硬的土地上,溅起的浓浓灰烟。有群野狗在烟雾中奔跑,凶狠的吠叫声从远处传来,又飘向更远的地方。 甲措长长的吆喝一声,高举双手又使劲挥动起来。我看见了,那个穿彩裙的苗条女孩,旁边跟了个穿红色羽绒服的高个小伙子。女孩戴着绣花搭帕,男孩子却任由细软的长发在风中潇洒飘扬。他们是从公路那边走来的,越走越近,在我的眼眸内也越放越大。在靠近屋子的地方,女孩子招手吆喝了一声。甲措顺着木梯跑了下去。 甲措的妹妹同这里的好多女孩子一样,美在脸上的皮肤,鲜嫩得像晨露润过的花瓣,眼珠黑黑的,浸泡在眼眶内的清水里,灿然地笑着,圆圆的脸颊旋两颗深深的酒窝。她牵着小男孩的手,小男孩提着旅行箱,背上斜背着吉它琴。他那张还没成熟的孩子脸朝甲措笑着点头时,甲措的脸阴沉了。桑珠说,他叫阿毛,是乐队的吉它手。在广州摇滚乐队中很有名气,会唱好多歌哟。甲措却说,你回来了,尼玛桑布知不知道? 桑珠说,我没给他说要回来,怎么会知道呢!甲措说,尼玛桑布天天来找你,就盼着你能早点回来呢。快点洗洗,就去找他吧。桑珠笑笑,说急什么急呀。她接过小男孩的箱子,小男孩把头发甩了甩,说这里的阳光这么好。我还以为冬天里你们寨子是埋在大雪底下的呢!他在平房边沿朝远处望,伸开手臂像要拥抱什么,张嘴哟霍了一声,有些激动了。甲措去接他背上的吉它时,他把甲措掀开了,把吉它从背后抱在了胸前,像抱着个婴儿。 甲措举起手想说什么,又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出来,急得屋内屋外转了好几圈,眼睛有些红了,说你真是的,真是的。带个人回来也不先打声招呼。家里早有客人了,我在哪里安排他呀。桑珠也挥手,俊俏的脸有些生气了,说阿毛的事不用你操心。 甲措说,总得让他有个落脚的地方呀。 桑珠说,他住在我的屋子里。 甲措嘴张大了,说不出话来了。桑珠搬着箱子,拉着小男孩的手进了自己的屋子。甲措问我们,他该怎么办?怎么给尼玛桑布说得清楚,他可是自已的好兄弟呀! 阿松一直静静地观察此事,把烟吸到手指尖,才吐出一口灰色的烟雾,哼出那支歌:搞不懂爱,我不明白,多么期待却又不想被伤害。 甲措笑了,说搞不懂,真的搞不懂。管他们的,我们出发了吧,晚了怕赶不回来了。阿松好像忘了昨天的约定,看着远处问,去哪儿呀?
我想起了那个约定,昨天说好了的,甲措带我们去看看东女国女王宫的遗址。在中路乡草场,那里很远。阿松说,哪里钻出个东女国,没听说过。我说,《西游记》里的女儿国听说过吧?就是那里。 朗和游刚洗了头发,湿漉漉的毡片似的耷在肩膀上,脸颊却有了两坨鲜艳的红色。她们在阳光下把头发掸出了一片水花。阿松伸手挡着,说别破坏生态环境了,你们的洗发膏把这么清新的空气全污染了。 她们就把水当武器,全朝阿松脸上掸。阿松躲避着说,天,真是到了女儿国了,男人都成了受气的奴隶了。她们就笑,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再用嘴巴打人了。阿松无奈地摇摇头,说站在这片土地上时,我让着你们。要是上了床,哼哼,国王就是我了。朗脸就红了,长长的指甲就朝东躲西躲的阿松身上掐来。
我们上路时,桑珠和那个小男孩还没出屋子。甲措又摇头叹了口气。 卧在阳光下的路白得刺眼,走来走去的人都拖着蓝色的影子。我发现,冬日的阳光洒到这里就变成了蓝色的,那种在清水中渐渐化开的透明的蓝。寨口路两旁各坐一个人,都缩着脖子,一人朝向路的尽头,一人抬头看着寨内升起又融化的炊烟。我认出朝向遥远处的那个老人是甲措的母亲,她手里不停地摇动铜制转经筒,深陷眼窝的眸子里透着坚定的光芒。另一位低着脑袋,乱蓬蓬的长发毡片似地耷在紫红的面颊上。甲措喊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反映。甲措在他耳朵上扯了一下,说尼玛桑布,聋子啦? 尼玛桑布抬头朝甲措苦苦地笑了笑,嘴唇动了动,又咬紧了。甲措说,桑珠回来了,你看见了?尼玛桑布还是苦苦地笑,细眯的眼睛内吐露出心内的忧伤。甲措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揉搓了一下,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我们甲居的男子汉知道该怎么做。 老阿妈也回过头来,看着儿子笑,嘴唇快速地动着,没人能听见她说出的话。她的话让风似地转动的经筒带向了天的尽头。有条很老的狗慢悠悠地摇晃着走来,在她身前蹲下。她揉着狗粗糙的毛,看着我们朝远处走去。 我听见有吉它声软软地滚了过来,那是很专业的轮指法弹奏出的很柔情的曲子,在风里轻柔得绸布似的飘了过来。我们还听见了有轻脆的嗓门在唱什么歌,纯净得让人去想绿叶与山泉,去想少男少女初恋时的眼珠。甲措有些傲气地说,是我妹妹桑珠在唱。说完,他又叹息着,把脚下一个又一个石头踢到路旁。 在一处小草坪上,甲措说等一下,他去牵几匹马,我们要去的地有些远,没马不行。我数数,草坪上有四匹马,甲措牵来了两匹。他说,我们有五个人,本来可以牵三匹的。那匹还小,不能跑远路。有一匹腿受了点伤。只有两匹,这是他家最好的马,都是参加过赛马会的。他们这里每年八月份耍坝子时都要举行赛马,他的马都会得名次的。我与阿松瞧这两匹马,一匹黑一匹青,都是头短腿长,身子光滑浑圆,能日行千里的那种马。阿松牵过那匹黑色的,就想骑上去。甲措说,现在不能骑,马会受罪的。阿松说马不是拿来骑的,那牵马来干什么呀!甲措有些生气了,说你懂不懂马?此时它刚吃了东西,心里还是一片平静时,你让它跑,马会受伤的。阿松还想争辩,我却把他拉住了,说你就听甲措的吧。他才没说什么了,嘴里却不满地滚动着难听的话语。甲措牵着马走在前面,没有理他。 朗说,我听说过,马拖死的人很惨。阿松看着她,眼里很毒。朗伸伸舌头,没敢说什么了。游把我的手捏出了汗,悄悄说,等会儿我们真的会骑马吗?我笑笑,没回答。其实,我太想骑在马背上了,这么漂亮的马看着就有骑的欲望。阿松悄悄对我说,那马像是生得洋气极了的漂亮女人,好性感呀!
过了架在小河上伸臂桥,甲措牵马在小河里喝了些水,就对我们说,可以骑马了。阿松听说就去抢甲措手里的缰绳。甲措不让他抢,说我们男人本来就生着马一样强壮的腿,这马要让给她们女的骑呀。阿松眼馋地看着朗在甲措搀扶下骑上了马背,接过了甲措手里的缰绳。游去骑另一匹青色的马。她还没上马背就紧张得满脸通红,上了马背却像坐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哇哇叫着,滚了下来,说什么都不上马背了。她抱住我,满面是泪,不停地说,我怕,我真笨! 甲措却哈哈哈笑了。他再去搀扶游时,游却跳开了。甲措把缰绳给我,说你们两对人,一人一匹。你的女人不敢骑,你骑吧。我牵着马,说她不骑,我也不骑。朗在马上公主一样的漂亮,脸都快笑烂了。我还是对游说,我给你牵马,你还是骑上去吧。她说你带我骑,我才敢骑。此时,马行在上坡路上,我当然不能带她骑了。我只有与她牵着马,说到了平路,我们再一起骑吧。 在阳光下走远路,都有跟着太阳走的感觉。太阳始终走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像在给你做导游。我们看着太阳歪向了西边时,爬上了一个不高的山口。那里风很大,把路两旁插的五色经幡刮得哗哗响。上了山口,下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坝,冬日枯黄的草皮,很像板硬的土地生出的苍老毛桩。甲措站在山口上,舌头一卷,一串尖厉极了的哨音朝坡下滚去。他红着眼睛看我们,说中路草场到了。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东女王宫吗?空荡荡的,没有牛羊没有人,连荒野里常见的小鸟兔子都没有,风在浅浅的草皮上扫过,草尖上的阳光皮肤似的颤动。 阿松说,我们搞错了吧,那么大的王宫应该有残墙断壁,废墟的影子。怎么啥也没见到?甲措却很坚定地说,这里就是,老辈人都这么说。过去有墙有房子,现在没有了。他听见阿松的冷笑,脸也阴沉了,说你不信?去年来了好多专家,都说这里就是王宫。据说,国家还要投资修复王宫呢! 阿松说,那是为了骗旅游者的钱。朗就掐他的膀子,掐得他尖叫,连说你疯了呀! 甲措冷冷地说,你不相信又跑来做啥子呢! 游问我信不信,我说我相信。游说她也相信。我看着这片草坝,想象就梦一样的飞,飞着飞着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宫就升起了。我看见美艳的东女国王站在王宫庄严的门前迎接我们,手里还捧着五色野花冠,准备戴在我们头上。 甲措说,王宫没了,王宫里死去的灵魂都住在这片草地,天阴下来时,还能看见魂烟雾似的在草尖上飘。他看着我们,嘴角露出狡猾的笑,说如是情人里有谁不忠,骑马走在这片草地上时,就会受到惩罚。朗看看阿松,说你敢不敢来试试。阿松笑了,对我说,我们来赛赛马,你与游对我与朗。我笑了,说看鬼魂真的会惩罚谁?阿松牵着马,让马舔舔他手心里有盐味的汗,说我的马会惩罚那些专会吓唬人的鬼魂,把它们的腰踏碎脚步踢断。说完他仰起头朝向冷风刮过的地方哈哈哈笑着,又一阵咳嗽,把灌进肚皮里的风咳出来。
游靠着我骑在马背,就没那么多的担心了。我拉着马缰绳朝草地跑去。马跑得很稳,风从耳旁擦拭过时,真有飞起来时的感觉。游抓紧我的手臂,快乐得哈哈哈笑着。我们平安地跑到了草地的另一头,回头看阿松他俩,黑色的马像患了病似的走得慢吞吞的,走两步又停下来啃吃几口草皮。阿松急呼呼地打马嘘口哨,马还是慢吞吞。看着他们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甲措捂住肚子笑得喘不过气。他们还是平平稳稳地走到了终点。阿松跳下马,说这马太懒了,怎么赶也不跑。不然我们肯定跑第一。 我说,是你们运气不好吧,让草叶尖上飘动的鬼魂缠住了马腿吧。阿松把缰绳一扔,坐在草地上说,是我们心里关鬼的屋子太窄,再也关不下新来的鬼魂吧,所以它们就报复我们。 甲措赶来了,说你心里都没有鬼,都是真心实意的。你们平平安安跑到了头。他说,那一年有一对游客,就骑我与游的那匹马,跑到草坝中心时,马莫名奇妙地惊诧了,在草场上狂跳狂奔。两人都狠狠地摔了下来,摔断了腿手。原来他们看起来是情侣,其实都心怀鬼胎。草叶尖上魂儿惩罚了他们。 游看着这匹膘壮的马,把我的手拉得更紧了。我叫她别担心,说鬼胎还没怀在我的心里呢。 甲措带我们到一个枯竭的水池旁,说这就是王宫内的温泉池。过去女王最喜欢洗温泉,娜姆西公主从小就泡在温泉里,所以皮肤嫩得像五月里初放的花瓣。甲措说着眼睛内有泪涌出,他指头擦拭了一下,说公主的故事很惨呢! 我们看这枯水池,周围砌有条石,岁月的风沙已把它磨得黑亮亮的。池底是白色细沙和一些破碎的啤酒瓶。我们坐在池边,放了马让它们自由地在草地遛达。甲措说,东女国就是亡在这眼温泉池里的。 久远的过去便从他眯缝的眼心内飘了出来,咸咸的有海风的味道。甲措说,娜姆西公主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人们看着早晨刚上山口新鲜的阳光时,都说娜姆西公主醒了,对我们笑了哩。那时,汉地的皇子、拉萨藏王的王子、尼泊尔国王的王子都来求婚,娜姆西公主都拒绝了。她早有了自已的意中人,一个从太阳落山的地方骑马走来的英俊勇士。那勇士用腰刀斗败了一头朝拉姆西的马咬来的狗熊。他把马交给公主时,公主便把头巾给了他,那可是女孩子的心呀!当然罗,他们美丽的故事很长,要讲得坐在草地从早晨讲到夜晚,可我们还得赶路。我简单说吧,公主看上了一个普通的勇士,从草场那边走来的普通牧羊人的儿子仁真降措。面对王子们的求婚,公主却选择一个普通的牧人,女王也没意见,她只想女儿能活得快乐。藏王的儿子却驮来大量聘礼和一只精锐的军队,对女王说,三天内不接受聘礼和他的求婚,军队将把东女国土和王宫踏成平地。三天快到了,军队已把王宫严严实实包围起来了。公主对女王说,让她最后洗一次温泉,并同仁真降措一起洗,再嫁给藏王子救水火逼近的东女国。女王同意了。公主和心爱的人浸泡在暖融融的温泉里,紧紧拥抱着,吞下了早已准备好的药丸。他们面含笑容静静地离开了人世,身体轻得绒毛似的漂在水面…… 那晚上,藏王的军队攻进了王宫,焚烧了这座壮丽的宫殿,杀掉了所有遇见的人。 女王带着很少的随从由暗道逃出来了,她们逃到了金川河畔,在那里建起了新的王宫。 甲措瘸着腿在草地上一拐一拐地走着,看着我们,脸上含着一丝嘲讽的笑,说公主与仁真降措这对坚贞不倔的情侣,就长留在这里了。他们的魂在草叶尖上飘荡时,也睁着眼睛看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像他们一样对情感忠诚的夫妻和情人。心里有鬼会受到惩罚的。 游就用她的眼睛咬我,我摸摸被她咬伤的脸,笑了,说你看出我心里有没有鬼呢? 阿松却在一旁大叫起来,踢脚脱衣,说咬死我了,快快帮我脱下!他踩到了一个蚂蚁窝,野地里生长的红头蚂蚁凶狠地顺着他牛仔裤朝上爬,咬得他眼珠都鼓出来了。 朗帮他赶着小东西,把他的衣服提起来抖着,哈哈笑着说,遭惩罚了吧?心里有鬼的都要遭惩罚的,灵得很呢! 甲措没理睬我们,朝那座立在枯黄草山下的白塔走去。他说女王宫只剩下那座白塔了,还是前些年政府出钱修复了的。他的强壮的背影在阳光下耸动,像一座山在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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