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康人嘎子 于 2014-4-18 07:10 编辑
09 毪毡下的情路有多长
阿松把窗户敲得摇晃,声音从窗隙外压偏传进来,就像狼一样吼叫:起床起床,太阳把屋子烤化了,你们还在睡! 我跳下床,掀开窗帘,阳光雪一样的刺眼。游裹在被窝里露出半张脸,不停眨动的眼窝里也是亮闪闪的阳光。她惊讶地说,我们睡了那么久。 我们都起来了,站在屋顶上看着寨子,也看着甲措关门闭户的家。阿松说,他也敲了甲措家的门,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都走了。肯定走得太早,就没有叫醒我们。朗就哇哇叫起来,说好了的嘛,他要带我们去寺院看跳神的。阿松一脸的坏笑,说他一定是听见我们在床上疯狂地跳神,就不敢带我们这群野兽去了。朗就开始掐他的肩膀和耳朵,掐得他东躲西藏,也哇哇大叫。
游梳洗过后,穿上了雪白的羽绒服,说这里的真怪,太阳比火还亮,脖子里却还像塞了冰渣滓一样的冷。我也觉得冷,把羽绒服拉链拉上了脖子。阿松一身的牛仔装,把朗背在背上,说我们去找那座寺院去。 朗说,就在寨子里看看。来了这里,还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寨子呢?阿松手一松,朗屁股坐地上,又哇哇叫起来,说你想摔死我呀!阿松说,你想看寨子,我们这里才是最好的观景台呢。想看得更好,还可以爬上最高的屋顶。 我们又上了一层楼,那里除了堆粮食的棚屋外,就是地面用红土夯得很紧的晒场。站在上面,整个寨子尽收眼底。寨子很小,楼房全建在榴树与桃树林中,露出白色或红色的尖顶,很像童话世界里的宫殿。让我们惊得合不拢嘴的是那一幢幢笔直地插入云雾之中的碉楼,我们数了数,有十三座,一样的高大笔直。我们又走下楼,在每一幢碉楼下看了看,摸了摸油黑光滑的,大约有千年之久的石墙。有几幢最高的,六角和八角的碉楼吸引了我们。我走近它绕着它转了几圈,很想爬到碉楼顶上看看,却没找到门。阿松说,这碉楼肯定有不为外人知晓的暗门,不然怎么上到楼顶呢?我举起头,看见有群野鸽子歇在碉楼项上。阿松很想看碉楼群里面到底有什么?他叫我给他做楼梯,他踩在我的肩膀刚好可以看到第一层的窗户。他说,里面最好住着美人谷里的公主,只要他这个王子一样的帅哥在那窗前一晃,嘿嘿。他只笑,不说。朗却急了,把他施下来,说你别看了。像你这样的坏透心的人,是会招惹妖怪的。她说让她看看。她站在了我的肩膀上,手爬着窗台,把虚掩的窗户推开,捂住鼻孔哇哇叫起来。她跳下来,说里面臭得想吐。她跳在墙角下哇哇呕了几声。 我说,里面也许扔了些死猫死狗吧。她说,我敢肯定有人扔了碎尸,快打110报案。我说你是恐怖片看多的。来到这里你可别乱说,这里的人淳朴得很,善良得连小虫都不愿伤害,哪来的图财害命碎尸案!
我们在生满冰条子的小河里洗了手,走上河边那条小路时,甲措的母亲坐在寨口,身旁有一头很肥的老绵羊也望着远处像在等什么人。她还认识我们,脸皱着眼睛笑弯了,说甲措没叫你们吧?我说,是我们自己睡过头了,太阳都没把我们叫醒。她就笑,脸又沉了,说甲措就在前面不远,你们找他就快快去吧。 游把手中的一根干草喂在羊的嘴里,羊伸出舌头舔舔,没有吃。她就有些急,把草朝羊嘴里塞着。羊眼睛红了,弯弯的角朝前指着。老阿妈在羊屁股上抽了一下,羊才跳开了。老阿妈看着游,脸上还在和蔼地笑,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游的脸却吓白了,钻进了我的怀里。我搂住她,说别怕,老羊看着凶,其实角没什么力气了。 老阿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糌粑团,递给游,叫她喂羊。游捏着糌粑团,另一只手抓紧我的手,怯怯地朝羊嘴伸去。羊伸出舌头舔了舔,叼进了嘴里,香喷喷地吃着,吃得双眼湿润润的。游笑了,竟把一大块正准备吃的巧克力给了老阿妈。 我们顺着河岸走。阳光烤软了的土地清晰地印着我们的脚印,我们用怪嗓门哼歌,可能唱歌时用力太大,词儿曲儿掉在地上也像要炸开一个坑。水湿的空气甜滋滋的,我们在城里憋闷久了的心一下释放开来了。朗尖声叫着与阿松追赶一只又一只从草丛树林里偶尔飞出的小鸟。我与游分食一个奶糖,我用小刀整整齐齐切了一圈,然后一扳成了两块。可分得不平,一块大一块小。游抢走了大的,不容我换就塞进了嘴里甜甜地嚼着,咧着嘴缝笑,说看来你的竞争意识不行。那要靠反映快,像你那么慢悠悠的思考,甜的已经吃进了别人的嘴里了。呵呵,看来我跟着你,过不了富裕的日子,但也饿不死。 我把小的那一块也递给了她,说我只要有甜的吃,肯定全给你。她拿起那一块,却塞进了我的嘴里,说你甜,我的心里就甜了。说得我特感动。 朗又走不动了。她皱着脸可怜兮兮地要阿松背,阿松叫她把靴子脱下来,说靴子刚踩了牛屎,背她会染他一身的牛屎。朗不脱,说如果爱她,就别嫌她身上的一切。阿松鼻子就堵塞了,一吸就哼哼哼地响。他说,你不脱就自己走。朗干脆坐在地上了,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瞪圆眼睛看阿松,眼内尽是湿漉漉的水。阿松哀叹了声,摇摇头还是把她背在背上了。 我对游说,我也背背她。游就笑,说她两岁时爸想背她,她都不让背要自己走。她妈说过,到了人背人时,这一辈子就该走进黄昏了。她说得很伤心,可那一对人背人却嘻嘻哈哈笑得正开心。 我们走上坡,就看见了独立在坡顶上的那幢白色的房子。那是幢用当地产的白色花刚岩石砌的两层楼房,没有画任何彩色图案,从头到底完完全全的纯白。窗棂是木头的本色,也没涂彩漆。门前围了一圈人,还有几只狗,在人丛中钻进钻出。我们也挤了过去。 房子下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头上顶着一张黑色毪毡,他背对着我们,我还是从那只侧向一旁的脚,认出是甲措。我对阿松说甲措在那里干啥子?阿松叫我别说话。我们就同周围人一样,一声不哼地围在那里。 甲措抬头朝窗户顶上看了看,把手里的一瓶白酒狠狠灌了两口,酒瓶扔到地上,清了清嗓门,一串从胸腔内流淌出来的极有雄气的歌,便清晰地映在了小屋冰冷的石墙上。他边唱着边朝石屋的大门靠去,忧伤的歌声里,我听见了他的泪水滴落的声音,还有他的叹息与绝望的声音。我们的心里像有只手用力地捏紧了。 心爱的布谷鸟呵, 你在高山顶上歌唱, 我在深谷里就已听见, 心里虽想着往日的欢乐, 可不能去呀, 那云雾把我的路阻挡…… 他唱着,手抓住毪毡慢慢地举了起来。他把最后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唱,像在诚恳地述说什么,又像表露自己永远不屈服的决心。周围人都感动得叹息起来。 阳光雨点似的洒在毪毡上,我看清楚了他阴着的脸,深深眼窝里明亮的黑眼珠,泪水打湿了的红脸膛。他的歌声突儿低沉得像是哭泣,突儿又鸟儿似的朝上飞去。最后,歌声低了下去,在他的牙缝中嚼着,咽进了肚里。周围人同他一样,都在静静地等候楼上的反映。上面没有回声。甲措又把他唱的歌唱了一遍,唱得周围有人也在唏嘘了,我的鼻腔也在发酸了时,楼上的木窗开了一条缝隙。我们都抬头朝上看。一只雪白的手端着一个黄铜盆子伸出来,哗啦一声,冰冷的水泼在了甲措的毪毡上。 甲措低着头,忍受着水不停地泼下,手和脚步都在颤抖。水泼完了,木窗又死死地关上了,再没有一丝响动了。 甲措站在那里不动,埋在手掌心里的脸颊沁出了一串串泪珠。 围观的人摇头叹气,散开了。只剩我们还站在那儿,看着伤心的甲措,不知怎么劝说他。两只狗在墙角下为争一块骨头咬了起来,把几只觅食的鸡赶得四处乱飞。甲措才把举过头顶的毪毡扔到地上,一脸的灰色朝坡下走去。他看也不看我们,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们。
我对阿松说,甲措是失恋了。朗就笑,说那么漂亮的汉子没人要,我要了。阿松就恨她一眼。我说,这里有个风俗,叫钻毪毡。就是小伙子看上哪个姑娘,就顶着个毪毡在姑娘的窗下唱情歌。如果姑娘对你有意,就会钻进你的毪毡里,与你同唱情歌,然后引你进她的屋里。如果不同意,就是刚才看到的甲措那样的遭遇。不知楼上的姑娘是谁?竟然对甲措那么漂亮的汉子都这样冷漠。她还算客气了,不客气的话,还会从楼上倾倒垃圾或牛羊粪呢! 我们赶回家去看望甲措,敲敲他的门,里面没有声音。他母亲说,别敲了,你就是敲破了门,他也不会理你的。他母亲坐在阳光下埋头搓毛线。她头也不抬地对我们讲,你们就别去打挠他了,让他休息一会儿。他会好起来的。唉,他命太苦了,比 阴沟里的苦艾草还要苦呀!我们就瞧着她多皱的脸,似乎那张脸上每一条深深的条纹里都浸透了苦水。 她对我们讲,甲措苦了七年了,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降央玛的心真硬,比金川河里的石头还硬。这么多年,甲措的歌唱给石头听,石头也会变成流着泪的人。降央玛给他的还是一盆冷冰冰的水。 朗奇怪,问她看不上甲措,怎么不找其他男人,甲措也可以找其他女人呀!美人谷里的漂亮女人多的是!老阿婆抬起头,在朗脸上看了好半天,苦苦地笑了一声,说降央玛心里也苦哇,她心里早就装下了甲措,再也装不下其他男人了。朗更奇怪了,说她难道是疯子,爱着甲措,却要向他泼冷水? 老人望着远处山巅处晃荡的一朵白云,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她低下头,搓毛线的转子又在她拧动的指头下转动了。 我们都没说话了,靠着墙壁站成一排,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白云。 在毛线团转动时,老人脑袋晃动着,眼睛闭上了。闭上了,她就回到了过去。她说话的声音都带着过去时代的神秘。
不出事,降央玛早就是甲措的老婆了。七年前,她的肚子里就怀上了甲措的种。那天,青稞地里锄完了最后一遍草,甲措想应该去山林里转转,看看有没有野兔黄鼠野鸡,好捉几只给怀着孩子的降央玛补补身子。进山林时,有人提醒他,最近几天都看到有头黑熊在靠河边的地方走动,叫他小心点。他笑了,说他就是熊,碰上了可以与那头傻大个握握手呢。 刚开始时,他没碰到黑熊,却让不知谁安放的捕兽夹死死咬住了右脚。他挣了好久挣不掉。想扳开兽夹,那弹簧真硬,他怎么也扳不动。
眼看着太阳朝西靠去,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冷透骨头的晚风吹来时,他听见降央玛喊他的声音。他憋足气脆脆吹个口哨,想降央玛肯定能听见。他的哨音刚停,林中更粗壮的吼叫就响了起来,整个林子都在响声中颤抖了。他像预感到什么,心里一阵寒颤。 他抬起头,对面的桦树前站着一头巨大的怪物,也在抬头看他。他心想糟了,遇上狗熊了,还是只苍老的狗熊。人样地立在那儿,巨大的手掌举在胸前。脸很长,像马一样额头上飘荡着姜黄色的鬃毛,头一甩嘴一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他想,这熊肯定是嗅着蜂蜜味找来的,这捕兽夹上涂抹有野花蜂蜜,香味可传到十里之外。他站起来,一只脚让沉重的铁夹子扯着,另一只脚步弓成了马步。他握住腰刀,想就是让它咬死,也要让它尝几刀。 熊喘息着走来了,他能嗅到熊鼻子里喷出的腥味了。他把刀握在胸前,心里倒平静了。林子突然安静下来,刚才吵闹的鸟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他望着熊,嘴一咧也在笑。 枪声就在那时响起的。当然不像一些电视里演的,最关键时刻肯定会出现救星什么的。枪声救了他,却不是在熊举掌要扇他的那一刻,而是熊走了两步停下来东望西望警惕什么的时候。枪响了,在熊厚厚的皮毛上弹出一片灰尘来。他看见握枪的人了,惊得大叫一声降央玛! 那颗在它身上搔了下痒痒的弹丸惹火了它,它丢开铁夹子下的他,朝抱着枪惊愣在不远处的她扑去。甲措大叫一声快跑,朝斜坡上跑!那女人竟然瘫了下去。在熊的震怒声中,他听见了降央玛绝望的叫喊声,伤心地捂住了脸,无奈地摇晃着头。 他又听见了枪声,很脆的枪声。抬起头来,看见很多人举起火把从山下冲了上来…… 寨里的人把他和受了重伤的降央玛送进了县医院。他的一只脚残了,降央玛也活过来了,还为他早产了一个女儿。降央玛回去后就死死插起门,再也不想见他了。不管他怎么哀求都不见。有人见过降央玛,说她让熊掌拍得毁了容,半边脸的肉都抓掉了,露出森森白骨。她是不想拖累甲措。甲措说,不管她成什么样的人,她都是他的人。他一定要和她成亲,做熊掌下救出的那个女儿的爸爸,做永远爱她的丈夫。
听完了,我们都默不作声了。其实我们心里都很痛,又说不出为什么痛。朗说,甲措属于古时候的骑士,对一个女人忠贞不渝。要我看呀,真的不值。今天讲就的是生活质量,过得滋不滋润,谁还想什么天长地久了。阿松就说,那样就好死我了,那天你生个什么病,或是哪里撞伤摔伤了,我就心安理得地不管你的,让你自己去死去活。朗就哭着脸,指着他,说这话是你说的?如是那样,我趁早把你两刀砍了,然后从这楼上跳下去。阿松就笑,说看看,刚才还嘴硬呢,落在你的头顶就受不了啦! 我说,我觉得甲措才是真正的男人,重情重义的。 甲措的声音就在屋内响了,脆脆的喊了两声妈!他母亲放下搓了一半的羊毛线,说他不会生闷气了,他想喝酒了。老人在楼下地窖里抱来一大罐酒,给甲措送去。出来时,脸上挂着笑,说他就是这么傻,好多女人追他哟,人家把礼都送到家门口了。他都拒绝了,说这一辈子跟定降央玛了。 说起降央玛,她又伤心了,摇摇头说,他们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才又走到一起哟!
那天,我们看见了甲措的小女儿,清清秀秀的,两条小辫子甩来甩去。她坐在门边晒太阳,把几颗石子抓来抓去的玩。游给了她一个头发夹子,上面嵌有几粒彩色玻璃的那种,小女孩接过来很感激。游问爸爸呢,她指了指甲措的那幢房子。游问你爸爸叫什么,她说甲措。游又问妈妈呢?小女孩马上阴了脸,把夹子丢给游,掀门进了屋,再也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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