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船晃动得厉害。 除了这行走于波峰浪谷似的晃动,感觉不出船在移动。船很破旧,粘糊糊的甲板好像从来就没有冲洗过。马达声钢锯似的在耳内锯来锯去,船上便弥漫了一股闷人的腥臊味。候一桃想看看船边,看看船头划破的江水,可船舷四周围着一人多高的尼龙布,什么也看不见。候一桃觉得船里的人像一群趴伏在木脚盆底的蚂蚁,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大约快靠岸了,随着汽笛几声尖叫,甲板上的人又拥挤起来。船尾甩动了一下,没有依靠的人便重重地撞在船舷上,又弹了回来。有人骂这开船的人可恶,真该一刀一刀地切割。船尾像有非常敏感的神经,受不得刺激,又重重地甩了一下。候一桃便听见一串撕心裂肺的尖叫,有人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乱糟糟的人群便吵嚷着朝船尾挤去。 候一桃看见船的尾部尼龙布撕开了一个大洞,布片在风中旗幡似的飘动。布遮挡的地方竟然没有栏杆,四处也找不到救生圈。洞外是黑糊糊的江水,浪很急,哗啦哗啦涌动的潮水声压过了吵吵嚷嚷的人声。 那个曾嘲笑他脚底踩了浓痰的胖女孩哭叫着,让拥挤的人群推来推去。他挤过去,把她拉到船舱边上。她还在哭,书包背带也挤断了,提在手上,书包上满是污泥。他问她:“你的伙伴呢?” 她只是哭,没回答。 他向四周看了看,没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人群似乎更混乱了,船晃动得很厉害。他又问:“你的伙伴呢?” 她揩着让泪水泡红了的眼睛,说:“落水了。” 他激怒了,摇着她的身子,说:“你说清楚点!” 她有些害怕他,抬起头看看他,又呜呜哭起来。他厉声说:“哭什么!别哭好不好?你伙伴呢?说清楚点!” 她仍然哭泣,说:“落水了。她撞在船边上,就撞破一个洞,落进水里就看不见了。” 他真不敢相信,一个那么清秀单薄的女孩子,竟然把结实的尼龙布撞开一个洞。不过这条破船还是让他害怕起来。这不是船,是一条让机器推动的船板溜滑的破舢板。这舢板就来来回回地行驶在湍急宽阔的江面上。这船主的心也真狠,好像他载的不是一船生命,而是能给他带来哗哗钞票的货物。 船靠岸了,惊慌未定的人群又拥挤着跳上码头。没人朝撕破的船尾望上一眼,好像刚才那件惨痛的事从来没发生一样。他拉着胖女孩说,等一等,我们找船主去。 候一桃拉着她的手,在简陋的船舱内寻找,敲开了一间吵吵嚷嚷的屋子。屋内灯光很亮,像猛然伸过来的尖利的爪子在眼珠上挖了一下。烟雾弥漫,酒味浓重,一屋子人围一桌麻将牌,几双手在碎块上哗啦啦搅和着,像在搅拌一江的泥水。 “找船主什么事?”一个让酒水刺红了眼珠的矮胖子歪着圆头问。 “有人掉水了。”他说。胖女孩害怕地靠着他的腿。 “那有什么奇怪的。落水了,游上岸不就行了。”矮胖子叭地打出一张牌,兴奋得鼻尖涌起一团潮红。 “是个小女孩,很瘦的小女孩子,是她的伙伴。”他把胖女孩往前推推,胖女孩又呜呜哭起来。 “哦哦,一个小女孩子,算她倒霉了。”矮胖子又叭地打出一张牌,晃着脑袋说。 候一桃让他冷漠的样子激怒了,一种家族遗传的雄气在心内升腾。他大声吼叫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把麻将牌砸得四处乱飞。 “他妈的,他妈的!这是一条命呀!” 一屋子的人全站了起来,愤恨地看着他。那个矮胖子跳过来,揪住他的领子往屋外拖,喷了他满脸带酒臭的口水:“你娃干燥!想找死我绑你起来扔进江里退退火气!”候一桃硬着脖子,抓紧门板说:“你敢!”他又用力一拖,说:“看我敢不敢!”胖女孩抱着我的腿哭喊:“叔叔,你别去死!” 候一桃反过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对着他的鼻尖大吼一声:“好,要死我俩一起去。”拖着他摇摇晃晃地朝船舷边靠去,那里是黑洞洞的江水。矮胖子让他不怕死的样子镇住了,松开手,抱住了船舷边的木柱子。他想不到,那么狠的人也怕死,就又揪揪他的领子,说:“要死大家去!” 船摇晃起来,一股发霉的鱼味直往鼻孔内钻。风很猛,刮在脸上冷冰冰的,不知是江水还是雨点子。他俩在船边僵持着,一屋子的人站在他们四周,像傻了样的不知所措,没有人上来拉他们一把。 “胖儿,啥子事?” 一个面颊精瘦的中年人嗵嗵嗵踩着船板过来,对候一桃点点头,又对矮胖子说:“胖儿,放开他。” 矮胖子听话地松开了手。中年人对候一桃笑笑,说:“我就是船主,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他又瞪了矮胖子一眼,说:“你这装猪粪的脑袋,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对顾客要和气点,顾客是我们的上帝嘛。” 矮胖子不服气地理理扯掉扣子的衣领,说:“是他自己来捣蛋的。” 候一桃又朝他的脸一声大叫:“是你们不把人命当作命!“ 船主惊怪地望着他,说:“你说话要注意别咬了舌头了,谁不把人命当作命了?” 候一桃说:“刚才有人掉水了,你知不知道?” 船主没回答,一双让江风刺满了血丝的水泡眼在候一桃脸上滚动,他感觉到的却是一只生满尖刺的虫爪在脸上爬。船主多皱的脸皮颤了颤,颤出几声笑来:“嘿嘿,你是落水女孩子的什么人?” 候一桃把那胖女孩推到前面,说:“是她的伙伴。我嘛,一个同船过渡的人。我是晚报的记者。”他说了这话,心里是虚的。他兜里只装了一张见习记者的合同,去那里还不知道干不干得上记者。他生怕他们检查记者证。 船主却颤着脸皮,冷笑了几声,说:“是记者?好呀!想写我们?好呀!这条风光号渡轮是该在晚报上风光风光了。”他一脸苦相,说这条船是从建国初期开进新世纪的,与他同龄。他坚硬的牙齿都开始虫蛀脱落了,船还不破破烂烂才是天大的怪事。船破该换新的,可公司年年亏损,没钱呀!他说,这可是社会问题呀,是该在报纸上曝曝光了。现在希望工程资助失学儿童,也该资助资助我们破烂企业呀!都干社会主义,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和大家一同兴旺发达呢?我们也是社会主义的希望工程,看看,渡江过河的人,哪个不是怀着希望来来去去的呀! 他的脸皮也真厚,让候一桃心里一阵难过。候一桃脸朝向肮脏的船甲板,心里又一阵恶心。 “伤了人命该咋办?” 他说:“这条船的安全设施这么差。” “坐我的船,是该对大家的安全负责。”船主又看着胖女孩,问:“喂,小妹崽,你们的船票呢?” 胖女孩说:“船票让艳艳揣着的。”艳艳就是那个落水的小女孩。 船主失望地拍拍她的脑袋,说:“你们该揣好船票呀,那上面有顾客的人身保险。”他又一笑,说:“不过,有证人也行。哦哦,你们两人也算是证人嘛。明天早上,你们可以带着死者的家属来找轮渡公司,找我们风光号渡轮,我们会给你们个说法。嘿嘿,赔命我们是赔不回来了,赔点钱是可以的。” 候一桃望着油黑的江水,沉默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让船主用江水捏一个鲜活的生命吗?能有个说法就行了。 候一桃带着胖女孩离开渡轮时,船主紧靠着他的肩膀,悄声说:“我也是晚报的热心读者。你们晚报我每期都看。”他的脸变得神秘极了,对着候一桃的耳朵问:“报上登的那个碎尸案破没破?” 候一桃说:“破了。那不是人尸,是狗尸。狗主碎了它,大约是想包狗肉饺子吧!” 船主惊疑地瞪大了那双布满血丝的水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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