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浪州晚报肖老总午睡醒来,鲜如蛋黄的阳光便涂满了对面的窗玻璃。 他心内舒服极了,边用手指朝后梳理蓬乱的头发,边朝刚好经过门前的候一桃喊:“喂,小伙子,过来一下!” 候一桃站在总编辑办公室门边,望着罗老总笑。他不想笑,可脸颊不听使唤,偏要做出笑的模样。 肖老总把办公桌上的一杯冷茶喝干,又把手伸进茶杯内,把剩下的茶叶掏出来,喂进嘴里嚼了嚼,又呸地吐进废纸篼里,喘两声气,才对候一桃说:“你去把编辑们记者们都叫到我这里来。” 候一桃看见他外突的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老编老记们走进了总编辑办公室,他又泡了一杯新鲜的茶,吹着水面的茶叶沫,头也没抬地吞着滚烫的茶水。他很舒服地喘口气,问马芸芸:“怎么才来这么几个人?” 芸芸淡淡一笑,说:“有几个人去追踪调查希望工程的捐款落实情况去了,有几个人采访现代购物广场的奠基仪式去了。” 肖老总才缓缓抬起头,圆胖的脸上沁满了油汗。他声音不大,每一个字都像抛起来又落到地上的很硬的东西,发出嗵嗵的声响。 “编辑们记者们的确辛苦,我代表报社感谢你们。我肖国芳从今天起,定下一个制度,每到周末,由报社慰劳你们。除了免费提供一顿工作餐外,再开到什么地方玩玩,轻松轻松。” 他又问马芸芸:“什么地方好玩?价钱又合理,没有胡闹的东西?” 马芸芸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胡闹的东西是什么。” 有人自作聪明地说:“哈,那地方谁不知道,就是有三陪小姐陪着玩的地方。” 老编老记们都哈哈笑起来。马芸芸有些害羞似的细声细气地说:“我也很想去那种地方。你问问谢晓莉吧,文艺版她负责采访。” “就去新世纪娱乐城吧。那里有舞厅、卡厅,还可以玩地滚球与电脑游戏。”谢晓莉说完后,扶扶眼镜,秀气的脸竟然红了大半。 肖老总喝完了茶,说:“就去新世纪娱乐城吧。”
平时让文字版面的绳索捆绑久了的老编老记们,哇地欢呼起来,笑着吵嚷着,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只有马芸芸脸上冰冷,在走出总编办公室时,悄悄对候一桃说:“这肖老总怕是梦醒了吧。平时吝啬得报几张医疗发票都要关在屋里审核半天,删除三分之一才签字。今天却想起要对老编老记们这般照顾。” 候一桃问:“刘老总在时,对老编老记们怎么样?” 她却吃惊地望着他,好像他探出了其中的微妙。他那张还没成熟的娃娃脸却盯着走在前面的谢晓莉,莫名奇妙地说了句:“她肚里怀的肯定是个男孩。”马芸芸笑了,说:“你管人家怀男怀女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片红色涌上了光滑的脸颊。 马芸芸说:“刘老总没肖老总那么多的心眼。”她又推了一把心不在焉东盯西看的候一桃,说:“你去准备准备,今晚陪我跳几曲好吗?” 候一桃说:“能邀上你这位公主,我三生有幸。” 她推了他一把:“你也学会了油腔滑调。”
晚饭后,便开进了新世纪娱乐城。那是一幢独立在城西郊外的教堂式小楼,天还没黑尽,彩色地灯便闪亮起来,宫殿上下水晶似的玲珑剔透。时近初夏,晚风中便有了一股淡淡的汗腥味。此时,立在这水晶宫前,都有股透心的凉爽。这是浪州城的款爷们消夏的好去处,当然也吸引了一些爱花公款的工薪阶层。 候一桃搂着马芸芸跳了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她便让肖老总抢走了。矮胖的肖老总舞步像笨拙的熊猫,却舞瘾特大,独占着舞步老练的马芸芸。他也许觉得自已是游泳池内不会水的旱鸭子,就该独占一支只救生圈。他跳得满脸都是油汗,在暗淡的灯光下闪亮闪亮的,像是套上了塑料假面具。马芸芸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那张假面便始终凝固着柔和的微笑,从不变脸。 开始,候一桃还坐在一个很暗的角落里看舞听歌,不久,那位戴眼镜的谢晓莉邀他跳了一曲,他就再没兴趣了。谢晓莉也没跳,眼镜片在音乐声中变幻出奇奇怪怪的色彩。候一桃要了两杯饮料,递给她一杯。她含着吸管使劲一吸,粉红的饮料便消瘦了一半。她着脸对他一笑,又吸了两下,一杯饮料便干了。此时,乐队正在奏一首老掉牙的曲子“春之圆舞”,舞池中的人像水里的旋涡一般转动起来。 “你是新来的?”她问。 候一桃咬着吸管哼了两声。 “你好像对马芸芸很熟的?”她又问。 他吸了两口酸溜溜的饮料,说:“她是我的主任嘛!” 也许他含着吸管,说不清楚“主任”二字,听起来像是叫“主人”,她便哈哈笑了,过后又从鼻孔中哼出两声轻蔑,说:“怎么,每个男人在她面前都像是奴仆似的。”她的脸色变了,在闪动的灯光下一会儿青,一会儿紫,话语却很硬:“你可要小心点,不然你的骨髓都会被她的吸管吸光的。”她把空吸管含在嘴里哧哧吸了两下。 他脸上一片平静,望着眼前仍在转圈的人群笑笑说:“我是个没有骨髓的男人。” 她便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知道,那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恨,特别是像马芸芸这样漂亮而又能干的女人。 他把杯里的粉红饮料吸干,说想去玩玩电脑游戏,便告辞走出了舞厅。
他先在电脑游戏厅里玩了会儿FIFA足球与“魔兽”,便没有了多少兴趣。那些蹦来跳去三维人物让他心内长了毛刺似的不舒服。他只玩了一个回合,便离开了那里。 地滚球馆里的每一个球道上都挤满了人,候一桃只有躲在暗处,听球滚在地上的隆隆声响。尽管人声鼎沸,他同样有种行在荒原或漂泊在无边汪洋中的孤独感。这人挤人的世界,如果都是同样的陌生或冷漠,同闯入了荒无人烟的森林或沙漠一个样。他干脆眯上眼睛胡思乱想起来。 他对面的座位让一个带着满身汗臭的胖子填满了。他对他笑笑,把汗衫的领口敞开,用宽大的手掌扇扇风,说:“小伙子,不玩球了?” 候一桃懒懒地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又眯成一条缝。对面的胖子就模糊成一团黑色的剪纸,在他眼前晃动。他又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圆头与发红的鼻头。对面的脸闪出光来,笑声很脆,说:“你是才来报社的吧。哈哈,我找了你好久,刚从卫生间出来,就把你撞上了!” 候一桃奇怪,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在到处找他,便有些害羞地笑笑。对面的胖子想起了什么,把手伸过来,说:“我还没有介绍,我姓焦,叫焦心辛,副刊部主任。” 候一桃捏着他潮湿的手掌,想到他刚从卫生间出来,心里便有了些恶心。 “滚球吗?”他眉毛上都是汗,“我在第四球道,刚打了三个满贯。看看,又该我了,你去试试看?” 候一桃说:“我不会。” 他一拍候一桃的肩膀,哈哈乐了:“那要什么会不会?会扔石子就会滚球。” 候一桃拿起球时,他的脸色又变了,“看来你真的不会。指头别抠那么紧,不然扔不出球,还会砸在你的脚上的。中指伸进洞就行了。” 候一桃笨手笨脚地抓起球,往球道上一抛,球歪向了一边,从边槽内滚了过去,一个目标都没击中。显示屏打出了大大的零分。候一桃红着脸回来,坐下说:“我从没玩过这玩艺儿。”他大气地挥挥手,说:“没什么,不就是个零分。我找你也不是为了滚球。” 候一桃还在为零分的事报歉,甩着酸痛的手臂说:“我一扔它就歪向一边了。” 他把饮料杯移到候一桃的面前,说:“喝几口,输了就输了,又不是把裤腰带输掉没法提裤子了。”他看着他吃惊的模样,说:“几天前,我就想找你了。哈哈,你像蚊子似的走进走出,好像从没想在什么地方停一下。年轻人的精力就是好,像我二十年前一样。我可找到你了!” 他那声腔把候一桃吓了一大跳。他想起了一个到处瞎闯找组织的地下工作者,突然找到了组织时也爱说这句话。他望着对面那张闪动着一片光晕的脸,说不出话来。 对面掏出烟,嗅了两下,又揣进兜里,说:“马芸芸这两天都跟着你吧?” 他说:“她是我的主任嘛。” 对面又问:“你觉得她人怎么样?”他说:“好。聪明,能干,精力旺。”对面就哈哈地笑,鼻头上的肉更红了,宽厚的手掌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小伙子,你的魂儿让一个老女人勾走了!”他也笑,说:“我有三条魂,就让她勾一个走也没什么。”对面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一脸的冷色调。 “不说笑话了。”对面手一扇,说:“是报社的许多同志让我来劝劝你的。你不了解情况,我就把报社里的情况告诉你。你知道马芸芸两年前是干什么的?是个公共汽车上售票员,普普通通的售票员,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小女人。她调来报社才两年,就什么都有了,中级职称,三居室住房。她靠什么?不过就是有张好面孔,一条爱卖风骚的身子。你知道报社领导换了三届,为的什么?都知道是一只小母鸡把他们心内的谷糠刨乱了。你知道人们说她是什么?是一辆谁都可以上去坐坐的公共汽车!哈哈。”对面颤颤地笑着笑着,便咒骂起来。候一桃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女人在他心内贮藏了那么多的仇恨。他想,公共汽车这个比喻真好,马芸芸是公共汽车,他是什么?一个废弃的破站台,一个怎么挥手也不能让车停下的搭车人。 候一桃知道马芸芸是大学本科生,学中文的,怎么在这人眼里竟成了没文化的人?候一桃再不愿听这人口内不断冒出的污言秽语了,就说:“你别着急,面包会有的,公共汽车也会停在你的身边的。”候一桃哈哈笑起来,对面莫名奇妙地望着他,一颗硕大的汗珠从鼻尖上滚落下来,叭嗒砸在光洁的玻璃茶桌上。 他抓起外衣朝门走去。他感觉得出对面那人的眼光带有毒刺,抓在了他的背心上,抓得很痛。 门外有风,空气凉爽,候一桃终于可以舒口气了。夜幕降临,城市高高低低的房屋都装饰着一片灿烂的灯光。像随处可见的那些戴满仿制珠宝,穿着假冒名片的男女一样。只有夜空一片真实的灰色,是那种涂抹了水泥的颜色。他前后左右都让这种颜色围裹着,人也僵硬了,不知道怎样迈步,也忘了要去哪里。要不是听见一声脆脆的汽笛,让他想起了江岸,想起了轮渡和水泥趸船,他真想找个角落铺几张报纸,睡上一觉。像这个城市时常看见的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 嘟呜——,汽笛仍在响,他便喊了一辆经过身边的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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