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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13 19:3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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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这个故事,一屋的人都无话。塞塞率率,有人在找手纸,鼻息声开始滞重。没有人能给这样的黑暗找到出口。没人敢试。
“我也来讲一个故事吧。”半晌,才有人开口——是徐老师。“这个故事,你听了,说不定心里就好受一些了。”
嗬嗬,嗬,嗬。
徐老师狠狠地清了几下喉咙,仿佛那里噎着一根陈年的鱼骨。
“五十多年前,有一对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从苏联留学归来。”她终于清出了鱼骨,可是嗓音里依旧有着鱼骨留下的刮痕。
“他们都是学建筑的,只不过分科不同而已。她学的是结构工程,正好符合她严谨认真的个性。他学的是建筑学,和他身上热情浪漫的艺术家气质相吻。他高大英俊,她瘦小柔弱。他俩无论在长相性格上都是一条线上彼此隔得最远的那两个极点,可是他们偏偏相爱了,而且爱得热烈深沉。”
他们在苏联留学四年,不仅学了专业知识,也学会了莫斯科的生活方式。比如她爱烫头发穿布拉吉,他爱喝咖啡和威士忌。他们都酷爱俄罗斯文学,当然也包括苏联现当代文学。从莫斯科回国的火车上,他忍不住高声朗读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
新年好,
我的祖国,
人类的春天。
从浅蓝色的日子里,
高高站起!!
“一整节车厢的旅客,都站起来听他朗诵,大家热烈鼓掌——是把手掌都拍红了的那种鼓法。他不是显摆,他只是忍不住,他和她心里都藏着一团火啊。那天不是新年,可是对他们来说,每一天似乎都是新年。每一天,都孕育着一个暖暖的,亮亮的,让人只想快点起床去奔去跑的新希望。那就是他们,还有那趟列车上所有的人,对他们祖国的感觉啊。”
“回国后,她被分配到一所大学教书,他被分配到一家设计院当建筑师。他们很快结了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刚回国那一阵子,他们的生活中还保留了很多留苏的痕迹。比如他们的日常对话里,时常夹杂着俄语的词句;他们办公桌上,摆的不是茶叶罐子而是咖啡杯;周末他们时常去参加苏联专家的舞会和社交酒会;节假日他们会带着孩子去莫斯科餐厅吃一顿昂贵却还算地道的俄国大餐。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局势在发生变化。报刊上开始出现反苏的文章,而且言辞越来越严厉。苏联专家在分批撤退。再后来,她执教的大学里不再使用苏联教材;他工作的设计院,也废弃了苏联专家设计了一半的图纸。他们对这种突变感觉疑惑。她沉默了。她忍得住,而他不行——不让他说话很难。”
“他常在公开场合里质问报刊文章的合理性。‘同一份报纸,同一位评论员,怎么几个月的时间里说的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套话语?’‘科学技术没有国界阶级区分,谁掌握了就能为谁服务。’‘就算是赫鲁晓夫背叛了列宁和斯大林,他并不拥有普希金和马雅可夫斯基。他甚至不拥有布拉吉和威士忌。何必说起苏联就谈虎色变?’”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这些话早被一双双眼睛,一副副耳朵牢牢地记录下来,成为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他自己的致命杀伤武器——他一直天真得像个孩子。
“那场运动是几年之后到来的。他毫无预感。她比他政治上稍微敏感一些,她给他下了严厉的钳口令,不许他乱说话——但却已经晚了。有一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夹着公文包出门上班,晚上却没有回家。那天早上他走得非常匆忙——那阵子单位里天天开会。他连早饭也没有吃完,桌子上的碟子里放着一片他咬了一半的面包,面包沿上还留着一个隐隐的齿印。这就是他留给她的最后记忆。就是这片面包,改变了她后来的饮食习惯。她后来不爱吃米饭,只爱吃面包——她每次吃面包时,仿佛就会感觉到他的牙齿和她的牙齿在躲避着杂乱的人眼私密地约会——这是这些年来她和他隔着生死天河的唯一相遇方式。”
“她把女儿安置下来,就出门去找他,半路上她被一群人拦截了下来。就这样他和她被各自的单位关押了起来——彼此不知下落。她单位的人没有打她,甚至也没有在公开的场合批斗她。他们只是不让她睡觉。她被关在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三盏一百瓦的电灯,正正地照在她的脸上。审讯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被一次又一次地从半昏睡的状态里叫醒。他们的问题都是关于他的——他们对她并无多大兴趣。第一天她没说一句话。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她说他其实就是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趣,是小毛病。她的嘴开了这样一个小口,她的嘴就挣脱了她脑子的羁绊。轰的一声,她的脑子散了架,和她的嘴分了家。她的脑子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嘴自行其事,渐行渐远。后来,她隐隐记得有人拿了一张纸,让她签字。她想看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可是她的脑子和她的眼睛也分了家,她看不清了。她恍恍惚惚地签了字,就咚的一声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个月后,她被放回了家,却没看见女儿。她发疯似地满城乱找,后来有个邻居悄悄告诉她:他和她被关押之后,他们的女儿就成了流浪儿,挨门挨户讨饭吃,还在垃圾箱里捡剩菜。幸亏有一个好心人通知了他在安徽乡下的老母亲,才把女孩领走了。女儿后来一直在奶奶身边长大,直到考上大学,才回到她身边——却已经和她非常陌生了。”
“五个月后,他被判了刑,送到青海的一处劳改农场服刑。定罪的证据,就是她签字的那张纸。她给他服刑的农场写了很多封信,他只回过一封。这一封是写给女儿的,只字未提她的名字。”
“后来她就完全失去了他的音讯。直到三年之后,一个陌生人敲响了她的门。他从青海来,是她丈夫的农场里一名刑满释放的刑事犯——他们在同一个牢房里住过一年多。他交给她一本毛主席语录,书上的塑料封皮已经泛黄开裂。她一看就知道是丈夫的旧物。封皮的夹套里,掖着一张纸,是解手用的那种黄草纸,上边草草地写了两行字。纸好像泡过了水,字迹肥胖模糊,她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了他的笔迹:‘今天天真冷,洗衣服,水结了冰茬。想起……冬天给我洗衣服。’她知道那个删节号里边藏着的是她的名字,她把那本语录贴在脸上泣不成声。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她更应该哭的是下面的一件事。可是到那时她却已经把眼泪流完了。”
“那人告诉她他死了,一年以前就死了,是肝病,肝硬化。和农场里其他的死者一样,他被埋葬在了附近的一片荒林里,没有棺材,只裹了一张他自己睡过的破席子。埋他的是他同一牢房里的两个犯人,其中就有那个来看她的人。那人长了个心眼,在他入土的头顶上方放了两块石头,又在石头中间插了一根棍子作为记号——他活着的时候一直对他好,教他认字,还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他吃。他记得他的好。”
“她听了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坐着,脸颊上的眼泪已经干涸,两只眼睛如两个黑洞,深不见底,毫无动静。后来他听见了一些咝咝的杂音,像是春天草木奋力钻出泥土的声音——原来是她的白发在一丝一缕地生长。就在他眼前,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妇人。”
“‘人已经走了,大姐你想开点。’他开始劝她。她还是默不作声。过了半晌,她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紧紧的,蟹钳似的。‘你带我,去找他,现在。’她求他。他说你疯了,这个时节,土冻得像铁,挖不动。要挖也得等到开春。”
“第二年初夏,他如约来了。她向单位请了一周病假,跟他去了青海。那阵子她的学校正处在两派权力交替的真空状态,没人管她。”
“他们到了青海,跟当地的老乡借了铁锹马灯。怕引起人注意,他们一直到天黑了才敢去那片荒林。他们用自己带来的烧酒,浇湿了毛巾,又把毛巾垫在口罩里,开始挖掘。她是个城市里长大的女人,虽然参加过单位里组织的短暂支农劳动,她其实并不擅长农活。可是那天她却像一只母豹,力大无比,铁锹在她的手掌中发出撕心裂肺的讨饶声。他们很快就挖到了骨殖,只是没想到是两具——大概是两个埋得相近的死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表土开始移动所致。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哪一个头颅是他的——她找到了一粒缺损了的门牙。那是有一回他去施工现场考察时,不小心撞在钢筋架上磕坏的。”
“虽然他走了快两年了,可是他的头颅里,还渗着一股黄水,散发着一股恶臭。她什么也不顾,她只是把它抱在了怀里。她一身的力气在这个时候已经像水一样地流干了,她嗓子开始发痒——是烧酒的味道熏的,可是她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她瘫坐在了一团树桩上。马灯的油渐渐浅了,灯芯瘦成了一颗豆子。林子很黑,生出各样的声响:风从一片叶子爬过另一片叶子的窸窣声,老鸦的羽翼刮过树枝的哗啦声,野物惊窜过灌木丛的噗通声。还有一种声响,近似于孩子让被子蒙住了脸的压抑低哭,时而近时而远,嘤嘤地不绝于耳。”
“‘冤死的魂,不安生啊。’他告诉她。她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害怕。可是她一点也不怕。世界上让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她现在不过是在收拾那件事情的残局。青海的夏夜还是凉,夜露湿了她的衣衫。她把他的头颅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知道他冷——他已经冷了很久了。”
“‘那个夜,实在太黑太长了。’带她去找他的那个人后来告诉她。她没觉得。她觉得天一会儿就亮了,还没来得及让她把他煨暖。她想一直搂着他,坐过无数个黑夜,一直坐到天塌地陷,地老天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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