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12-12-12 18:48:37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到旅行巴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维也纳把一天里最后的辉煌,涂在了美泉宫的屋顶上。天穹中有鸽子飞过,却飞得很慢。维也纳的鸽子和布拉格、布达佩斯的鸽子不一样,维也纳鸽子的羽翼上带着优雅的不屑和傲慢。
袁导问大家玩得怎样?
红衫女子哼了一声,说和凡尔赛宫没法比,那是大都市和县城的区别。
一位和同学结伴出游的年轻女学生指了指被巴士渐渐甩在身后的宫墙,说:“有这样的县城,还要都市做什么?谁要是能给我美泉宫的一个小角落,我就一定死心塌地嫁给他,绝不反悔。”
众人哄地笑了,说别说一个角落,就是给间厕所我们也就满足了。
小郭的女友叹了一口气,问袁导:“茜茜公主拥有了世界上一切好东西,弗兰西斯皇帝除了命不能给她,其他什么都给她了,可是她为什么,还不满足?”
“你觉得,茜茜公主真的,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
“基本可以这么说。”小郭女友说。
“那我给你讲一个,茜茜公主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袁导说。
“她要还有黑暗夜晚,我们就都常年住在煤窑里了。”小郭说。众人又哄的笑了。
“其实每个人一生里,都有自己最黑暗的夜晚。”袁导说,“茜茜也不例外。”
“茜茜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个夜晚,发生在一八九零年。那年,茜茜五十三岁,行走在老和不老的那条边缘线上。她最心爱的大女儿,就是那个被她称为‘唯一的孩子’的苏菲,早已病逝在她和弗兰西斯皇帝出巡的路途上。而她唯一的儿子鲁道夫,也已在一年前自杀身亡。鲁道夫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和母亲感情疏远。他的死虽然让茜茜难过,却不是那种锥心刺骨的难过。她的难过另有缘由。”
“茜茜在维也纳的贵族群里,是一个异数。她虽然是奥地利的皇后,她心里真正向往的,却是另一片土地,一片叫匈牙利的土地。茜茜向往那里开阔的森林和原野,桀骜不羁的马群,乡间少女不施脂粉的天然红颊,集会上男人们狂野的拍靴舞蹈。当然,她对那片土地的向往,是和一位男人密不可分的。这位男人就是匈牙利的宰相安德拉希伯爵。”
“当十六岁的少女茜茜遇到她的表哥弗兰西斯·约瑟夫时,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被未经世事的好奇心驱使,产生了年轻而盲目的碰撞。而当二十九岁的茜茜遇到安德拉希伯爵时,那是一颗成熟的灵魂在嘈杂的尘世里遇见了另一颗相似的灵魂时的默默惊喜。在遇见茜茜之前,安德拉希伯爵是奥地利的头号敌人。他的父亲在那场裴多菲的诗歌点燃的起义中,被奥皇派出的军队杀害。而他自己,也在流放途中被奥皇处以象征性的绞刑。当名义上的死囚安德拉希伯爵邂逅了茜茜公主的微笑时,他发现他对奥地利的坚定敌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茜茜的微笑如一股柔软却无坚不摧的流水,流穿了父亲的鲜血在他心中结下的坚硬痂痕。那一天,他和她都很奇怪,他们的话题不是关于宫廷国界皇权的,他们甚至绕过了裴多菲,他们只是谈到了莎士比亚,海涅,还有马。”
“她和他是一种人,都憎恨宫墙,礼仪,绳索,镣铐,但他们却都生活在其间。当安德拉希伯爵把象征匈牙利最高权力的皇冠戴到茜茜头顶的时候,事实上他又在她众多的枷锁上添加了最粗最重的一道。在茜茜后来的日子里,她无数次离开让她几乎窒息的维也纳宫廷,来到匈牙利巡游。在她自己的宫廷里备受挑剔指责的茜茜,在匈牙利得到的,却是仅次于上帝的拥戴和崇拜。她曾无数次和安德拉希伯爵一起纵马原野,她的马和他的马几乎紧紧相贴,他的鼻息在她的耳畔厮摩生暖。然而她和他中间,却隔着一道再好的骏马也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的名字,叫国家利益。其实她知道,还有一种方法,能够让她走过那道鸿沟的。那就是,她必须放弃她的马,脱下她繁琐的宫廷命服,摘下她头上的那顶皇冠,赤脚涉水。她没有勇气。她一直没有。皇冠并不重,只是脚很重。脚下是一个国家,不,两个国家的重量。”
“一八九〇年的那个夜晚,五十三岁的茜茜接到了安德拉希伯爵的死讯。她终于知道,她丢失了她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得到光明的机遇。那天以后,还会有很多匹骏马很多道鸿沟,只是等候在鸿沟那边的,再也不会是另一个安德拉希伯爵了。在那以后的日子,将是万劫不复,没有缝隙的黑暗。”
“那个夜晚,是茜茜一生中最长最黑暗的夜晚。她一夜无眠地坐在窗前,等候着厚厚的丝绒窗帘从金黄过渡到浅灰,从浅灰过渡到深黑,再从深黑变回浅灰,变回金黄。清晨服侍她的贵妇们敲开她的房门,她们看见的,是一个满头白发一脸褶皱的彻头彻尾的老妇人。”
一车的人都没说话,空气有些湿重,似乎随意一拧,就能拧出一些带着咸味的水汽。
袁导有些后悔。他知道他刚刚成功地谋杀掉了一车的轻松快乐。其实他一点也没想把属于布拉格和布达佩斯的沉重带进维也纳。可是,他的嘴偏偏背叛了他的脑子。不知何时起,他觉得他的嘴离他的脑子越来越远了。
离开萨尔斯堡前往夜宿地因斯布鲁克的途中,车里的气场突然变了。在小郭的带领下,一车的人开始拍手跺脚荒腔走板地高唱《音乐之声》的插曲“哆来咪”——萨尔斯堡留给他们的最深印象,竟不是音乐神童莫扎特,而是那个具有世界上最动听歌喉的风情修女玛丽亚。连这两天里很少开口的徐老师,也闭着眼睛,跟着节拍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被袁导在维也纳不经意间压抑住了的狂欢,在延缓了一天之后,带着沿途积攒的能量,凶猛地爆炸开来。
Doe, a deer, a female deer,
Ray, a drop of golden sun,
Me, a name I call myself,
Far, a long long way to run
袁导放了心:属于历史的沉重,终于被彻底丢在脑后,这一车的年青人,总算可以携带一两片轻松的记忆,走在归家的路上了。袁导在导游座上安稳地坐了下来,闭目养神,听由这一车的快乐,水一样地在每一排座位之间毫无章法地奔走流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