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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11 18:4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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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郭的登记本里,只有四个人名:小郭自己和他的小女朋友,再加上另外一对美国来的夫妻。十几欧元一张门票,众人都嫌贵。小郭也嫌贵,只是小郭这会儿正处在跟女友显摆的阶段上,小郭这个面子是非要撑下去不可的。
剩下的人,就都排着长队喝不同泉眼里舀出来的矿泉水。水不收钱,杯子要钱。纸杯子两欧元一个,瓷杯子八九十几个欧元不等。众人大骂黑心。有舍不得花钱却又想尝稀罕的人,就数人合买一个纸杯子,一个人喝过了,拿纸巾擦过杯檐,再传给另一个人。
老女人没买纸杯,也没买瓷杯。老女人压根没想尝水。
老女人绕过长长的队伍,独自找了张石凳坐了下来。石凳在一棵大树底下。树是一棵沁园没见过的树,枝和叶的形状都是陌生的。叶子已经稀落了,枝干却依旧强劲有力,低低的把石凳遮挡了一个角。其实下车的时候,沁园一眼就看见了这张石凳,只是让这个老女人抢先了一步。这张凳子很窄,可是只要老女人抬一抬屁股,还是有一小块位置可以容得下沁园的。沁园一整天都是和这个老女人坐同一排车椅,一下车沁园就再也不能忍受另一具躯体另一腔呼吸的逼近。于是沁同就挑了一个没有石凳也没有人群的角落,靠着另一棵陌生的树站了下来。
老女人取下那个不离身的肩包,从里面掏出另外一片干面包,啃咬起来——依旧嚼咽得干涩困难。不知道那是她耽延了很久的午餐还是提早到来的晚餐。老女人的目光不在面包,不在人群,也不在泉眼上,老女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远处是山——说不出名字的欧洲的山。低矮,绵长,把天空剪割得支离破碎。山峦和山峦交叠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深黛。山巅上有一抹橙红,浓艳得如同一罐打翻了的番茄酱。捷克的夕阳颜色厚腻得让人感觉呼吸艰难,却红得坚硬冰凉。秋风咬过老女人消瘦如刀的脊背,咬得一地碎牙。
这是一个,把每一个铜板都掰成两瓣花的寒酸老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把这一程旅游票凑齐的?沁园暗想。
“辛迪,怎么不尝一口矿泉水?据说是治百病的神水,灵验得很呢。”袁导走过来,站在沁园身边。沁园的树干,被占了一半。
“你呢,信吗?”沁园问。
袁导掏出一根烟。风很大,点了几回才点着了火。点着了,就递给了沁园。
沁园吃了一惊,却没有把这一惊放在脸上,只是默默地接了过来。烟从喉咙里钻进去,慢慢地爬过五脏六腑,再慢慢地从鼻腔里爬出去。有些热,有些辣,却是妥妥帖帖的热和辣,仿佛它和她的身子,已经经历过了千次百次的磨合,天衣无缝,彼此相安,毫无初次相遇的揣摩和抵抗。
“我要是信了,会在这里吗?”袁导说。
沁园忍不住笑了。
从那件事发生起,家里就不再是原先的样子了。老刘取消了每周六晚上雷打不动的桥牌聚会,呆在家里陪沁园看那些对他来说毫无兴趣的电视相亲节目。有时沁园回头一看,老刘已经侧身歪在躺椅上睡着了——侧着身子是为了不打鼾。儿子依旧话很少,但吃完饭后却会帮她把脏碗收拾到水池子里。老刘和小刘看她的眼神是如此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超薄的珍稀明朝瓷器,略微吹重了一口气就要碎裂。
老刘变得很沉默。老刘向来是个浑身每个毛孔都大大地张开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热气的人。每一个走近老刘的人,禁不住被他的热气蒸熏得也有了暖意。可是现在老刘的毛孔都盖上了盖。老刘是个手极巧的人,老刘修得了世上每一样破损的物件,可是老刘却不知道怎样修补一颗破损了的心。老刘在一个心碎了的女人面前不知所措。
有一天,沁园在饭桌上忍不住对老刘吼了一句:“我又不是得了绝症,你们用不着把我当成明天就死的人!”老刘和儿子互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后来老刘搁下饭碗,站起来,走到了院子里。沁园看见院里浓郁的金银花架下,有一个火星子在一忽儿明一忽儿暗地闪动着——是老刘在抽烟。老刘平时极少抽烟。
沁园就是在那个晚上决定要独自出门旅行的。
沁园知道,此刻她的名字,正像一捧过年吃的糖豆一样,被一只匿名的手,热热闹闹地从一家论坛翻炒到另一家论坛。攻击她的帖子,正如癌细胞一样地在互联网上以惊人的速度爆裂繁衍。世界正绕着她刮起一股黑旋风,而她却是风暴中的那个风眼,与世隔绝地行走在风暴正中心的那个真空地带。多少年来头一回,她没有带电脑上路。她甚至没有带照相机——她是在出发的最后一刻,从旅行箱里取出了照相机的。
这一次,她决计要做一个毫无准备毫无期许置身于风暴之外的孤独行者。
在布拉格住下的时候,已经夜了。旅馆的房间依旧是欧洲特有的那种拥挤窄小,几乎没有放置行李的空间,但却有一扇罕见的大窗,几乎覆盖了一整面墙。
沁园把自己的行李箱竖着塞到了靠里的那张床边上。她和那个老女人搭房,老女人喜欢靠窗的位置。现在沁园知道了老女人姓徐,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从北京来巴黎探望女儿一家的。沁园记得那日在香榭丽舍大街等候旅游巴士的时候,老女人是自己一个人坐地铁来的,女儿并没有来送她。关于女儿,老女人没有多说,沁园也没有多问。沁园觉得自己和老女人都是一只蚌,只把壳张开一条够透一口气的细缝,怕张大了要钻进砂石,结了珠子。她和她的心里,都没有装珠子的空隙。
老女人把肩上的包卸下来,放到枕边;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吃她的面包。今天旅行团里所有的人都跟着袁导在外边的中餐馆吃过了自助晚餐,只有这个老女人坚持回来吃。沁园想这个小肩包里到底存了多少片面包,可以供这个女人一口一口地维持这长长的一路?老女人脱了灰外套,薄毛衣底下的那扇脊背,正随着艰难的嚼咽动作而耸动着,嶙峋的肩胛骨把沁园的眼睛割出了血。
沁园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杯从家里带出来的豆浆粉,放到属于老女人那侧的床头柜上。
“徐老师,喝一杯豆浆吧,无糖的。”
那个被叫作徐老师的老女人显然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对沁园笑了一笑。徐老师也许已经操练了一辈子笑,可是她笑起来依旧是一副疏于操练的样子,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朝着各自的方向挪移着,彼此固执地抗拒着合作,始终没有能够妥协成一种和笑相宜的姿势。
“我膀胱有病,存不得水。”她说,把杯子往沁园那侧推了一推。
沁园没接。那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豆浆,就在老少两个女人中间的那块模糊地带里渐渐凉去。
徐老师吃完面包,走到窗前,打开了那扇大窗。拦阻在外的夜风攒足了劲道,凶猛地冲进屋里,几乎把她推了一个趔趄。旅馆在布拉格郊外,寥寥几盏夜灯,遥遥地照出了旧城区古建筑物鬼魅似的尖顶。这一个夜晚无星也无月,只有风。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地铁呼啸而过,与风声混为一体。落叶蜷成愤怒的拳头,与风抵抗着,却终于抵不过风,被风窸窸窣窣地推往更深更远的黑暗。
“你对布拉格,印象如何?”徐老师关上了窗户,问沁园。
沁园一怔。虽然白天在布拉格城区走了整整一天,可是沁园的心并没有在沁园的脚上。沁园的心也不在沁园的眼上。沁园的心甚至没有在沁园的心里。沁园的胸腔里没有心。原先藏着心的地方,仿佛被一只老茧丛生指甲尖利的手掏过,掏得很猛很急,掏出了一个边缘毛糙的大洞。沁园带着没有心的身体行走在布拉格的大街上,什么都看见了,却又什么也没看着。没有心的眼睛是缝隙巨大的竹篮,存住的,只是渣滓。没有心的眼睛,只记住了布拉格的灰涩和幽暗。查理大桥的每一座石雕,旧城区古堡的每一面墙,街头艺人肩上的每一把提琴,马车夫手里的每一根马鞭,似乎都蒙了一层厚厚的污垢——那是时间的河流冲刷过后留下的苔痕。连桥下的水,也流淌着浓腻乌涩的锈。那层锈垢之下,也许曾有过非凡的辉煌,可是没有了心的眼睛也没有了好奇,沁园不再想用记者和作家的犀利,来刮除锈垢,探讨底下高深莫测的究竟。
“这是我见过的,最灰暗的一座城市,最灰暗的一片天空。”沁园说。
徐老师没有回话,但沁园知道她有话,她的话正在她的肚子里翻腾作响。半晌,她才叹了一口气,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多少城市,多少夜晚。”
沁园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毛刺。这个老女人身上的毛孔打开了,正往外幽幽地散发着一股阴晦之气。沁园感觉一阵寒意如一条滑腻的蛇,正从她的脚心开始渐渐爬上她的脊梁。她被这股寒意逼得一步一步地退到了墙角。再无路可退。她扭开门,嚅嚅地说了句:“我去服务台拿个杯子。”便落荒而逃。
逃到楼下,沁园才觉出了胸闷。
窒息。对,就是窒息。这个姓徐的老女人让她感觉窒息。她的削瘦是一种气场,她的寒酸也是。她的沉默,她的言辞,全部都是。她的气场无所不在,逼得沁园无处逃遁。沁园急切地需要一口没有被墙壁圈囿过的空气,哪怕是灰涩的,涂满了时间锈迹的空气。
她跑到了旅馆门外,捂着胸口,抬头望天。
老天爷,请给我一颗布拉格的星星。一颗就行。沁园暗暗地祈求。
可是,云浓郁得没有一丝裂缝,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
旅店门口的柱子上,斜靠着一个抽烟的人。那人看见沁园,嘿了一声——是袁导。
这一次不等袁导开口,沁园就摊开手来索取香烟。
第二根烟抽起来没有第一根顺畅。第一根的无知已经过去,第三根的熟稔尚未来临。第二根烟尴尴尬尬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沁园的肺腑之间,搅得她呵呵地咳嗽了起来。
“这就是,你给我看的,布拉格之夜?”沁园问。
“不是。我想给你看的布拉格之夜,是不能在麦克风跟前讲述的。”袁导说。
“可是现在,没有麦克风。”
夜晚的凉意随着呼吸,化成一阵白雾,弥漫在两人中间。失却了麦克风支撑的男人,话语里突然有了一丝与他的年岁相属的低沉和迟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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