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客网|新一代沙发客专业网站|俱乐部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扫一扫,访问微社区

楼主: 冬Leung

【转载】《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

[复制链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132 天

[LV.7]常住居民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0

综合评分:0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1 12:00: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在好莱坞和香港内地来回行走的大导演,在一个酒足饭饱的无聊时刻里,偶然翻到了一本文学期刊。那本期刊里有一部讲述南美甘蔗园历史的小说,而导演的一位叔公,就是在那片甘蔗林过了一辈子的老华侨。导演本人,当时正陷在一部电影和另一部电影之间的拍摄空档里。上帝的手指轻轻一拨,电闪雷鸣间,导演被灵感击中,决定把这部小说搬上银幕——当然是国际大银幕。
  这部电影,在两年之后,成为一个超级票房神话,并得了几个国际大奖。
  而沁园,正是这部小说的作者。
  于是,沁园一夜之间突然就不再是烂菜叶和馊鱼骨了。于是,沁园的名字,开始成为写书码字的人饭桌酒席上的话题。于是,沁园行在路上的时候,脑门上有了光。
  沁园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里过暑假的时候,见过乡里夜市点煤气灯的情景。灯不亮的时候,兴许也有虫子,可是虫子潜伏在角落里是看不见的。灯一亮,虫子突然从草丛里树枝间田埂上,从一切角落里扑了上来。蠓虫,黑蛾,白蚁,还有许多她说不上名字的野虫,云雾一样地围着煤气灯转,嘤嘤嗡嗡,翅膀和翅膀交叠着,叫声和叫声交叠着,把灯光咬成一团一团的碎渣。
  她问外婆为什么虫子爱追着光?外婆说虫子哪是追光,虫子是咬光呢。虫子一年四季活在黑咕隆冬的角落里,虫子也想要光呢。虫子见了光,就想咬一块下来存在肚子里,虫子自己也就有了光。
  八岁的沁园听了,不知怎的,竟有些凄惶,心想虫子可怜,光也可怜。她不想做虫子,也不想做光。
  一直到她被虫子咬上了,她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的,她已经成了那盏夜市里的煤气灯。
  沁园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发现自己被虫子咬上的那一天。
  参加温哥华冬奥会的加拿大滑冰选手里,有一位是出生在卡尔加里城的,很有希望在几个短跑道速滑项目上夺冠。沁园的老板年青时也是一位得过名次的速滑运动员,所以对这条新闻情有独钟,竟肯花钱让沁园专程飞去温哥华采访那位本地籍的运动员。后来那人果真在冬奥会上得了一枚银牌,一枚铜牌。
     沁园带着一肚子新闻从温哥华回来,出了机场没回家就直接去了报社。报纸是周刊,第二天发报,她想把采访文章赶在当期发出来。
  走进办公室,老板和小薛都在,她发觉气氛有些怪异。她急切地向老板汇报着温哥华的所见所闻,老板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老板在回避她的目光。老板的目光如儿时她在弄堂里见过的弹棉花匠手里的那张弓,一弯一拱地绕着她的身子弹动,却始终没有压在她的目光上。她坐下来,把照相机里的照片下载到电脑里。她听见老板和小薛的目光绕过了她,在她背后一来一往地询问试探碰撞着。
  后来,老板去茶水间,沏了一杯热茶端过来给她。她有些吃惊——她在报社工作了七年,老板从来没有给下属倒过一杯水。
  “这几天,老刘,给你,打过电话吗?”老板问。
  老板的语气很温软,仿佛轻轻一捅就要流出水来。老板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几十年水深火热单枪匹马打天下,老板学会了只用一种语气说话,那就是强悍。突然听见老板换了种声气说话,沁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啦?是不是老刘有了外遇,你们都瞒着我?”
  老板和小薛互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沁园第一次知道,沉默原来也有声响。世上所有的声响都有破绽,沉默没有。沉默从所有声响的破绽里钻出来,凌驾于所有声响之上。沉默让世上所有的声响听起来不再像声响。沉默震得沁园的心开始散乱。
  “老,老刘,到底,怎么啦?”沁园问。沁园的声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缝。
  老板叹了一口气,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到底招惹谁了,沁园?”老板问。
  “马利亚温泉城原来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捷克小村落。许多年前一群伤残的士兵偶然来到这里,在泉水里洗过了脚,竟意想不到地痊愈了,就扔了拐杖四下奔跑,高喊圣母马利亚的名字,从此这里就成了世界闻名的温泉旅游城。”袁导说。
  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听。车厢里有人在分享带颜色的手机段子,惹起一波波深深浅浅的笑骂声。有人在侧着身子和对过的旅客胡乱聊天,有人在哔哔啵啵地嗑瓜子吃零食,也有人脱了鞋子在晾脚丫子,声响和气味都很嘈杂。众人上了车才意识到,旅行不过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逃离——从一种嘈杂,逃奔到另一种嘈杂。而导游的讲解,不过是花了钱来忽略的诸多嘈杂中的一种。
  “马利亚不过是个凡人女子,能治病的不是她,而是她儿子耶稣。”邻座的老女人突然说。老女人的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老女人的话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可是沁园听见了。
  沁园听见了,却没听明白。作为记者的那个沁园很想发问。作为作家的那个沁园也很想发问。可是这一刻的沁园不是记者也不是作家。这一刻的沁园是个病人。好奇心治不了她的病,所以她不想问。
  “愿意下温泉洗澡的,现在来报名。”
  小郭拿了个本子跑到车后排来登记门票数额。小郭是索邦大学的留学生,学城市规划的,女朋友刚刚从国内来探亲,他就请了几天假带女朋友去东欧玩。一车的人里边,数小郭年龄最小,所以就被袁导抓过来帮忙。
  “慢着,有句话先问明白了,再下车不迟。”坐在沁园前排的那个红衫女子倏地站起来,大声说。
  “袁导,你给大家解释解释,这车上的座位是怎么分配的?”
  袁导被这个问题砸过很多次,袁导知道怎么躲闪。袁导的回答胸有成竹,天衣无缝:“大姐,其实很简单,就是根据报名前后顺序定的。最先报名的,就坐前面。报名晚的,座位就排后边些。”
  红衫女子冷冷一笑,说:“到底谁先来谁后到的,也无对证,就听你一个人说了算。”
  “大姐,你要是不信,等你回到巴黎,旅行社里有报名记录,我拿来给你过目。”
  袁导失态过一次,袁导决计不在同一道坎上摔第二个跟头。所以袁导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脸钢盔铁甲刀枪不入的微笑。
  “先来的也没比后到的多花钱。都花了一样的钱出来旅游,凭什么有人一路坐前边看好景致,有人一路坐后头受颠簸?”
  红衫女子说“前边”的时候,拿手画了一个圆圈,把所有坐在她前面的人都归在了圈子里。圈子不大,人却很多。被圈在里头的人,开始隐隐感觉到拥挤的不适。
  “那你说,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袁导两手抱了臂,歪着头看红衫女子,依旧一脸是笑。
  “那好办,半天换一次座,前排后排对换。”
  “架上的东西一天搬两次,累不累啊?”前排有人嚷道。
  “你要是坐后头,你就不嫌累了。”红衫女子嚷了回去。
  大家便都不吱声,看袁导。
  “好吧,一个行程九天坐车,咱们就在四天半的时候换座。四天半正好在布达佩斯城里,咱们就在布达和佩斯的分界线上,正中午十二点换座。”
  车上的人轰的一声笑了起来,除了那个红衫女子。
  “大姐,您看成不?”袁导把“你”换成了“您”。
  又有人笑——那是听懂了的人。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132 天

[LV.7]常住居民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0

综合评分:0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1 18:45:31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郭的登记本里,只有四个人名:小郭自己和他的小女朋友,再加上另外一对美国来的夫妻。十几欧元一张门票,众人都嫌贵。小郭也嫌贵,只是小郭这会儿正处在跟女友显摆的阶段上,小郭这个面子是非要撑下去不可的。
  剩下的人,就都排着长队喝不同泉眼里舀出来的矿泉水。水不收钱,杯子要钱。纸杯子两欧元一个,瓷杯子八九十几个欧元不等。众人大骂黑心。有舍不得花钱却又想尝稀罕的人,就数人合买一个纸杯子,一个人喝过了,拿纸巾擦过杯檐,再传给另一个人。
  老女人没买纸杯,也没买瓷杯。老女人压根没想尝水。
  老女人绕过长长的队伍,独自找了张石凳坐了下来。石凳在一棵大树底下。树是一棵沁园没见过的树,枝和叶的形状都是陌生的。叶子已经稀落了,枝干却依旧强劲有力,低低的把石凳遮挡了一个角。其实下车的时候,沁园一眼就看见了这张石凳,只是让这个老女人抢先了一步。这张凳子很窄,可是只要老女人抬一抬屁股,还是有一小块位置可以容得下沁园的。沁园一整天都是和这个老女人坐同一排车椅,一下车沁园就再也不能忍受另一具躯体另一腔呼吸的逼近。于是沁同就挑了一个没有石凳也没有人群的角落,靠着另一棵陌生的树站了下来。
  老女人取下那个不离身的肩包,从里面掏出另外一片干面包,啃咬起来——依旧嚼咽得干涩困难。不知道那是她耽延了很久的午餐还是提早到来的晚餐。老女人的目光不在面包,不在人群,也不在泉眼上,老女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远处是山——说不出名字的欧洲的山。低矮,绵长,把天空剪割得支离破碎。山峦和山峦交叠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深黛。山巅上有一抹橙红,浓艳得如同一罐打翻了的番茄酱。捷克的夕阳颜色厚腻得让人感觉呼吸艰难,却红得坚硬冰凉。秋风咬过老女人消瘦如刀的脊背,咬得一地碎牙。
  这是一个,把每一个铜板都掰成两瓣花的寒酸老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把这一程旅游票凑齐的?沁园暗想。
  “辛迪,怎么不尝一口矿泉水?据说是治百病的神水,灵验得很呢。”袁导走过来,站在沁园身边。沁园的树干,被占了一半。
  “你呢,信吗?”沁园问。
  袁导掏出一根烟。风很大,点了几回才点着了火。点着了,就递给了沁园。
  沁园吃了一惊,却没有把这一惊放在脸上,只是默默地接了过来。烟从喉咙里钻进去,慢慢地爬过五脏六腑,再慢慢地从鼻腔里爬出去。有些热,有些辣,却是妥妥帖帖的热和辣,仿佛它和她的身子,已经经历过了千次百次的磨合,天衣无缝,彼此相安,毫无初次相遇的揣摩和抵抗。
  “我要是信了,会在这里吗?”袁导说。
  沁园忍不住笑了。
        从那件事发生起,家里就不再是原先的样子了。老刘取消了每周六晚上雷打不动的桥牌聚会,呆在家里陪沁园看那些对他来说毫无兴趣的电视相亲节目。有时沁园回头一看,老刘已经侧身歪在躺椅上睡着了——侧着身子是为了不打鼾。儿子依旧话很少,但吃完饭后却会帮她把脏碗收拾到水池子里。老刘和小刘看她的眼神是如此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超薄的珍稀明朝瓷器,略微吹重了一口气就要碎裂。
  老刘变得很沉默。老刘向来是个浑身每个毛孔都大大地张开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热气的人。每一个走近老刘的人,禁不住被他的热气蒸熏得也有了暖意。可是现在老刘的毛孔都盖上了盖。老刘是个手极巧的人,老刘修得了世上每一样破损的物件,可是老刘却不知道怎样修补一颗破损了的心。老刘在一个心碎了的女人面前不知所措。
  有一天,沁园在饭桌上忍不住对老刘吼了一句:“我又不是得了绝症,你们用不着把我当成明天就死的人!”老刘和儿子互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后来老刘搁下饭碗,站起来,走到了院子里。沁园看见院里浓郁的金银花架下,有一个火星子在一忽儿明一忽儿暗地闪动着——是老刘在抽烟。老刘平时极少抽烟。
  沁园就是在那个晚上决定要独自出门旅行的。
  沁园知道,此刻她的名字,正像一捧过年吃的糖豆一样,被一只匿名的手,热热闹闹地从一家论坛翻炒到另一家论坛。攻击她的帖子,正如癌细胞一样地在互联网上以惊人的速度爆裂繁衍。世界正绕着她刮起一股黑旋风,而她却是风暴中的那个风眼,与世隔绝地行走在风暴正中心的那个真空地带。多少年来头一回,她没有带电脑上路。她甚至没有带照相机——她是在出发的最后一刻,从旅行箱里取出了照相机的。
  这一次,她决计要做一个毫无准备毫无期许置身于风暴之外的孤独行者。
  在布拉格住下的时候,已经夜了。旅馆的房间依旧是欧洲特有的那种拥挤窄小,几乎没有放置行李的空间,但却有一扇罕见的大窗,几乎覆盖了一整面墙。
  沁园把自己的行李箱竖着塞到了靠里的那张床边上。她和那个老女人搭房,老女人喜欢靠窗的位置。现在沁园知道了老女人姓徐,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从北京来巴黎探望女儿一家的。沁园记得那日在香榭丽舍大街等候旅游巴士的时候,老女人是自己一个人坐地铁来的,女儿并没有来送她。关于女儿,老女人没有多说,沁园也没有多问。沁园觉得自己和老女人都是一只蚌,只把壳张开一条够透一口气的细缝,怕张大了要钻进砂石,结了珠子。她和她的心里,都没有装珠子的空隙。
  老女人把肩上的包卸下来,放到枕边;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吃她的面包。今天旅行团里所有的人都跟着袁导在外边的中餐馆吃过了自助晚餐,只有这个老女人坚持回来吃。沁园想这个小肩包里到底存了多少片面包,可以供这个女人一口一口地维持这长长的一路?老女人脱了灰外套,薄毛衣底下的那扇脊背,正随着艰难的嚼咽动作而耸动着,嶙峋的肩胛骨把沁园的眼睛割出了血。
  沁园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杯从家里带出来的豆浆粉,放到属于老女人那侧的床头柜上。
  “徐老师,喝一杯豆浆吧,无糖的。”
  那个被叫作徐老师的老女人显然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对沁园笑了一笑。徐老师也许已经操练了一辈子笑,可是她笑起来依旧是一副疏于操练的样子,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朝着各自的方向挪移着,彼此固执地抗拒着合作,始终没有能够妥协成一种和笑相宜的姿势。
  “我膀胱有病,存不得水。”她说,把杯子往沁园那侧推了一推。
  沁园没接。那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豆浆,就在老少两个女人中间的那块模糊地带里渐渐凉去。
  徐老师吃完面包,走到窗前,打开了那扇大窗。拦阻在外的夜风攒足了劲道,凶猛地冲进屋里,几乎把她推了一个趔趄。旅馆在布拉格郊外,寥寥几盏夜灯,遥遥地照出了旧城区古建筑物鬼魅似的尖顶。这一个夜晚无星也无月,只有风。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地铁呼啸而过,与风声混为一体。落叶蜷成愤怒的拳头,与风抵抗着,却终于抵不过风,被风窸窸窣窣地推往更深更远的黑暗。
  “你对布拉格,印象如何?”徐老师关上了窗户,问沁园。
  沁园一怔。虽然白天在布拉格城区走了整整一天,可是沁园的心并没有在沁园的脚上。沁园的心也不在沁园的眼上。沁园的心甚至没有在沁园的心里。沁园的胸腔里没有心。原先藏着心的地方,仿佛被一只老茧丛生指甲尖利的手掏过,掏得很猛很急,掏出了一个边缘毛糙的大洞。沁园带着没有心的身体行走在布拉格的大街上,什么都看见了,却又什么也没看着。没有心的眼睛是缝隙巨大的竹篮,存住的,只是渣滓。没有心的眼睛,只记住了布拉格的灰涩和幽暗。查理大桥的每一座石雕,旧城区古堡的每一面墙,街头艺人肩上的每一把提琴,马车夫手里的每一根马鞭,似乎都蒙了一层厚厚的污垢——那是时间的河流冲刷过后留下的苔痕。连桥下的水,也流淌着浓腻乌涩的锈。那层锈垢之下,也许曾有过非凡的辉煌,可是没有了心的眼睛也没有了好奇,沁园不再想用记者和作家的犀利,来刮除锈垢,探讨底下高深莫测的究竟。
  “这是我见过的,最灰暗的一座城市,最灰暗的一片天空。”沁园说。
  徐老师没有回话,但沁园知道她有话,她的话正在她的肚子里翻腾作响。半晌,她才叹了一口气,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多少城市,多少夜晚。”
  沁园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毛刺。这个老女人身上的毛孔打开了,正往外幽幽地散发着一股阴晦之气。沁园感觉一阵寒意如一条滑腻的蛇,正从她的脚心开始渐渐爬上她的脊梁。她被这股寒意逼得一步一步地退到了墙角。再无路可退。她扭开门,嚅嚅地说了句:“我去服务台拿个杯子。”便落荒而逃。
  逃到楼下,沁园才觉出了胸闷。
  窒息。对,就是窒息。这个姓徐的老女人让她感觉窒息。她的削瘦是一种气场,她的寒酸也是。她的沉默,她的言辞,全部都是。她的气场无所不在,逼得沁园无处逃遁。沁园急切地需要一口没有被墙壁圈囿过的空气,哪怕是灰涩的,涂满了时间锈迹的空气。
  她跑到了旅馆门外,捂着胸口,抬头望天。
  老天爷,请给我一颗布拉格的星星。一颗就行。沁园暗暗地祈求。
  可是,云浓郁得没有一丝裂缝,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
  旅店门口的柱子上,斜靠着一个抽烟的人。那人看见沁园,嘿了一声——是袁导。
  这一次不等袁导开口,沁园就摊开手来索取香烟。
  第二根烟抽起来没有第一根顺畅。第一根的无知已经过去,第三根的熟稔尚未来临。第二根烟尴尴尬尬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沁园的肺腑之间,搅得她呵呵地咳嗽了起来。
  “这就是,你给我看的,布拉格之夜?”沁园问。
  “不是。我想给你看的布拉格之夜,是不能在麦克风跟前讲述的。”袁导说。
  “可是现在,没有麦克风。”
  夜晚的凉意随着呼吸,化成一阵白雾,弥漫在两人中间。失却了麦克风支撑的男人,话语里突然有了一丝与他的年岁相属的低沉和迟缓。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132 天

[LV.7]常住居民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0

综合评分:0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1 19: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迪,我心目中的布拉格之夜,只有一个,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袁导终于开口。
  “那晚全城都睡了,睡得很深。可是全城突然又都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是被雷声震醒的。那雷声很奇怪,是仿佛憋了十年百年的那种闷雷,从天边生出,一路滚到人的脚心,震得每一座楼房的窗棂格,都瑟瑟地颤抖。人们披着睡衣,有了一丝与他的年岁相属的低沉和迟缓。
  “辛迪,我心目中的布拉格之夜,只有一个,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袁导终于开口。
  “那晚全城都睡了,睡得很深。可是全城突然又都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是被雷声震醒的。那雷声很奇怪,是仿佛憋了十年百年的那种闷雷,从天边生出,一路滚到人的脚心,震得每一座楼房的窗棂格,都瑟瑟地颤抖。人们披着睡衣,打开窗帘,屋外没有下雨,却很亮,亮得耀眼,亮得人几乎瞎了眼。过了一阵子,人们习惯了那样的亮光,才发现他们熟悉的街道消失了。街已经被一群笨重的,鬼魅一样的黑色怪物覆盖住了。那些怪物,像硕大无比的乌龟。一头接一头,紧紧相连,看不见首,也看不见尾,一寸一寸的,爬满了布拉格的胸脯。当然,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坦克,苏联军队的坦克。”
  沁园嗤的一声笑了,“你看了太多的,米兰·昆德拉的小说。”
  “这不是昆德拉的脚本。昆德拉的脚本里,没有一个音乐家,只有我的脚本里才有。”袁导说。
  “在苏军坦克耀眼的白光里,出现了一位穿着睡袍的小提琴家。睡袍显然是匆匆地披上去的,腰带还没来得及系紧,前襟散乱着,露出胸脯上一团深棕色的毛。他迎着坦克的光亮走过去,他被那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的一侧脸贴在小提琴面板上,他缓慢地行走在已经不再是街道的街道上,闭着眼睛,轻轻地舞动着他手里的琴弓,手指如玉兰花在琴弦上盛开怒放。轰隆的坦克声掩盖了一切别的声响,他听不见他的旋律。不过他既不需要他的眼睛也不需要他的耳朵,他早已把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节拍记得跟心跳一样的自然。这时他已经成了街上唯一的一个行人,一个不需要瞄得很准就可以瞬间被一颗子弹击倒在地的人。可是,没有人朝他开枪。一辆又一辆的坦克绕了一个小小的弯,从他身边开过。后来,有一个士兵,脱下军帽,朝他点头示意。当然,他看不见——他一直闭着眼睛。”
  “这是,布拉格历史上,最光亮的,也是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沁园看见袁导的眼睛,在灰涩的夜色里闪闪发光。
  突然,沁园的心回到了沁园的眼睛。老天已经答应了她的祈求,因为她看见了布拉格的星星——就在袁导的眼睛里。
  突然,沁园的心也回到了沁园的脚上,因为她感觉到了,她深纹靴底之下,大地微弱的颤簌。那是一九六八年那个秋天的夜晚,坦克碾过之后的呻吟,年复一年,一直持续到今天。
  “你,有点不像,导游。”
  沁园对袁导说。
        巴士在开往布达佩斯的路途中遭遇了一次大堵车。在距离布达佩斯市区二十公里处,两辆货运卡车相撞,使得原本就狭窄的路面变得更加拥挤不堪。巴士的行进速度渐渐退化为蠕爬。
  十一排上的红衫女子站起来,大声问导游:“袁导,几点钟了?”
  红衫女子每天换一套衣服,套套是红衫,只是样式面料有所不同而已。
  导游指了指车上的时间温度显示器,说:“十二点二十八分。”
  “还有多久到布达佩斯?”
  “若这条路是我爹的,咱们半个小时前就该到了。可惜这条路我说了不算。照这样堵下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半天,都有可能。”袁导说。
  “我问的是什么意思,袁导你应该很清楚。”
  “大姐,我答应您的事,我是一刻也没敢忘。只是车晚点了,您多担待点,一到布达佩斯,我保证就是尿急湿了裤子也先给您换座位,行不?”
  众人哄哄地笑了起来。红衫女子没笑。红衫女子的脸紧了。
  “照你的话说,晚上都有可能到不了布达佩斯,那我还得在这个位置上颠簸半天?”
  “大姐,那您说怎么办?您要是能讲解,我就把我的位置跟您换了。您看行不?”
  众人又哄哄地笑。红衫女子的脸越发地紧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是导游,答应了的事不兑现,还想不想要小费了?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问问后边的人,是不是都是这个意思?”
  红衫女子伸手朝她周边划了一个圆圈,被她圈进去的人都低下了头,没人接她的目光。红衫女子的手就无着无落地悬在了半空。
  “车走动的时候旅客不能站起来行走,这是旅行社的安全规则。这个时候让大家换座位,就是我答应您,皮尔·卡丹大叔也不能——我们回去就没饭吃,光吃鱿鱼了。您好歹可怜可怜我们拖家带口的人。”
  “别贫了,你。我可怜你,谁可怜我?你永远坐前排,这坐后排的滋味,敢情你一次也没尝过。反正是堵车,为什么不能从下个出口下来,换了座位再走?”
  袁导就俯过身去和司机商量,两人嘀嘀咕咕地讲了半天法语。众人虽然听不懂,却也看出了司机面红耳赤的生气样子。袁导就对众人说:“皮尔·卡丹大叔说了,现在下高速公路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回来时路通了,咱们刚好躲过了路阻。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路还是堵,咱们插不回去队了,那耽搁到什么时候,就更说不准了。大家看怎么办?”
  众人纷纷说不能停,已经耽搁这么久了,再耽搁下去,就错过整半天的行程了。
  红衫女子冷笑了一声,说:“敢情你们都串通好了看我一个人的笑话。我告诉你吧,我还真得下车。我尿急,你不让我下去我就尿在座位上了,信不信由你。”
  旅途开始时袁导就说过,让大家不要使用车上的厕所,怕路程长了车里气味难熬。
  袁导被逼到了墙角,拿手拍了几下前额,弯下身来对一排A座上的小郭说:“兄弟你帮大哥一个忙,麻烦你两个过去和这位大姐换个座。大哥到了布达佩斯请你吃匈牙利牛肉汤。”
  小郭看了看女朋友,面有难色,“我没事,她晕车,吐过好几回了。”
  袁导扯了一把面巾纸,递给女孩,“乖乖的听大人话,自己坐一会儿,放你男朋友一马。你在救一车人的命呢,知道不?”
  女孩忍不住笑了,却笑得有几分勉强——袁导知道她是不愿意和那个红衫女子坐在一起。却禁不住袁导锥子似的目光,最后还是捅了捅小郭,示意他走。
  小郭站起来,和红衫女子换了座位。红衫女子从十一排走到一排,走过了整整十排座位,一路上只觉得前心后背贴满了眼睛,凉的和热的都有,很是刺痒,却挠不得。走到前排的时候,她的腰腿就已经走软了。
  坐定了,她从包里掏出一盒东西,撕开口,递给小郭的女友,“麦饼,捷克的特产,挺好吃的,你尝尝?”
  女孩摇了摇头,说我不吃,什么麦饼。女孩说这话的时候,没看麦饼,也没看红衫女子。
  红衫女子的微笑,还没完全展开,就僵枯在了嘴角上。
  起来,匈牙利人,祖国正在召唤!
  是时候了,现在干,还不算太晚!
  愿意做自由人呢,还是做奴隶?
  你们自己选择吧,就是这个问题!
  “一八四八年三月十五日,二十五岁的诗人裴多菲在这里——就是你们的脚站立的地方,朗诵了他的《民族之歌》。当时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万多人。这一万多人都是年轻人,有很多大学生,但他们并不是为了裴多菲的诗而来的。诗不过是引信,是火把。每一场革命,都需要这样的引信,这样的火把。就在这里,裴多菲用他的诗,把匈牙利点燃了。”
  袁导指着裴多菲的全身雕像说。
  沁园没想到裴多菲这么消瘦,用今天的标准看来,几乎瘦得有些营养不良。发际很高,高到接近谢顶的嫌疑。眼窝极深,但眼睛比眼窝更深。二十五岁的眼睛里,有远超过二十五岁的忧伤。其实,火并不仅仅存在于诗里。火在还没有变成诗之前,就早已存在于他的眼睛里了。
  徐老师没有在听。
  全团几十号人马中,徐老师一直是为数极少的几个认真听袁导讲解的人之一。她不仅一字不漏地听,她还会时不时地纠正他讲解中的细小错误。她纠正他的时候,声音很轻,显然不是给他听的,甚至也不是给邻座的沁园听的——似乎仅仅只是一种自言自语的习惯。
  挑错,这是教书先生的普遍职业病。沁园想。
  可是当巴士接近布达佩斯城的时候,徐老师变得明显的心不在焉坐立不安起来。她显然没在听袁导的讲解,她的眼睛在不停地扫视着车窗两边的街道和建筑物,目光像蜻蜓的翅膀不停地扑扇,驻停片刻,又抽搐着离去,满是压抑得很紧的兴奋,和压抑不住的紧张。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636 天

[LV.9]以坛为家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1

综合评分:5

发表于 2012-12-12 17: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杯咖啡  一场电影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827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20

综合评分:5

发表于 2012-12-12 18: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冬Leung 发表于 2012-12-11 11:11
接着啊

因为太想看了……所以我网上搜来看完了……写得太好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132 天

[LV.7]常住居民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0

综合评分:0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2 18:08:08 | 显示全部楼层
蝶纹沧海 发表于 2012-12-12 18:05
因为太想看了……所以我网上搜来看完了……写得太好了……

其实我最佩服的就是那个导游,做到他那样真不容易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132 天

[LV.7]常住居民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0

综合评分:0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2 18: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多世纪之后的一九五六年十月,另一把火,点燃了另一场革命。这一场革命里没有裴多菲——裴多菲早已经死了。也没有诗。但旅途也是从这里开始的,顺着裴多菲的脚印走出去。这场革命走得很远,很远,可还是没能走到头。五十年前的尘埃到现在才渐渐落定,那场革命如今只留下一个名字,那就是纳吉。”袁导说。
  “纳吉,是谁?”小郭的女友一脸茫然地问。
  袁导看了一眼沁园,两人会心一笑。袁导知道这个团里有一半以上的人不知道纳吉。纳吉可以是许多东西。纳吉可以是一部复杂的史书,一门深奥莫测的学科;纳吉也可以是一场浩大争论的开始,或者一次煽动性演讲的结尾。可是纳吉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由许多年青人组成的旅游团的合宜话题。
  “纳吉,嗯,也就是一个,失败的英雄。”袁导沉吟了半晌,终于说。
  “许文强。”有人刚刚看过新版的《上海滩》,大嚷了一声。众人轰的笑了起来。
  “许文强是英雄,但不算失败。”一个小伙子说。
  “没得到冯程程,就是最最彻底的失败。”一个年轻女孩反驳道。
  众人又是一阵笑。
  徐老师没笑。徐老师没笑,是因为徐老师根本就没在听。徐老师已经渐渐游离了人群。徐老师背对着人群,独自走到了广场中间,脚步惶然,目光也惶然,像是一场目标不定的找寻,更像是一次温柔湿润的抚摸。
  这是自从巴黎出发以来最晴朗的一天。天空如同一匹扯得极紧的蓝布,从地的这头,一路蒙到地的那头,找不见一丝皱褶瑕疵。阳光白得让人几乎产生了夏天的错觉。没有风。地上的落叶,是在前一天的风里飘零的。枝头的叶子,正在明天的风到来之前苟且地享受着生命最后的辉煌。有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翅膀在空中留下了一串凌乱的划痕,鸽哨声嘤嘤嗡嗡不绝于耳。
  所有的记忆都不可靠,只有镜头,才能永久地,绝不走样地,把这个下午存留在记忆之中。
  沁园第一次后悔没带照相机出来。
  徐老师走热了,脱下身上的灰外套,塞进了随身的肩包里,包立刻鼓胀出了一坨肿瘤。撑得几乎要裂开口的肩包,趴在徐老师瘦骨嶙峋的背上,突然就叫她有了几分驼兽般的佝偻。
  “我来。帮你背。”沁园走过去,对她说。
  徐老师没听见,沁园就扯了一下她的肩包。
  徐老师吃了一大惊,仿佛当街遇到了一个劫匪。她一把拽住了沁园,从沁园手中夺回了那半截从她肩上溜滑下来的背包带。
  “啊,不,不,我自,自己来。”
  沁园感到了隐隐的疼——那是徐老师的指甲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的掐痕。
        “这里是有名的瓦茨街的街尾。从这里往回走,你们能看见整个东欧最著名的步行街。”袁导说。
  “在这里你可以找到来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精品,当然,前题是你不在乎价格。我建议某些荷包并不十分饱实的年轻人,最好不要随便领你们的女伴逛这些店铺,因为进门的时候,你们还是亲密爱人,出门的时候,可能就该讨论分手之后的残局了。”袁导斜了一眼小郭,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其实,瓦茨街的繁华,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就是在铁幕统治下的年代里,瓦茨街也是整个东欧的神往之地。它不是西方,却是离西方最近的一面镜子。连苏联的老大哥们,也会在每一个可能的假日里,带着家人来到瓦茨街,呼吸一下略微轻松清新的空气,在镜子里看一眼他们没有可能真正见识的西方世界。”
  “不,不都是,这样的……”徐老师嚅嚅地说——依旧是自言自语。沁园看见徐老师的眼睛亮了一亮,她显然听见了袁导的话。
  旅行团沿着瓦茨街打散了,开始了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几天的相处,人群已经形成了只可意会的默契组合。这种不成文的松散组合,比任何一种有纲领宪章规范的组合,更为牢不可破。向来独来独往的沁园,这次决定跟徐老师走。作为新闻记者的那个沁园,在沉睡了几天之后突然醒来了,她隐隐看见了一段泛黄往事留下的蛛丝马迹。
  “徐老师,我请你喝一杯咖啡——我刚刚换了好些福林币。”
  “哦,等等吧。”徐老师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匆匆地赶路。徐老师走得很快,脚步在路面擦起一股轻尘,快得连沁园也开始感觉吃力。
  “徐老师,你不是第一次,来匈牙利吧?”沁园问。
  徐老师怔了一怔。
  “你是作家吗?”她偏头看了一眼沁园,问道。
  这回轮到沁园吃了一惊。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的——你眼睛很尖。”徐老师说。
  沁园的心又落回了胸腔。
  阳光开始偏斜,建筑物和树木在地面上投掷下大块大块的阴影。鸽子在光斑里绕着人脚来来回回地行走,眼里充满了可怜的企求。
  这个时候,徐老师的背包里,要是有一片多余的面包就好了。沁园想。
  “很久以前,来过。”徐老师说。
  “十年,还是二十年?”沁园问。
  徐老师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一声笑非常短促,干涩,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延伸和牵连,更像是一声没有痰的干咳。
  “五十五年,零三个月,零六天,以前。”她说。
  五十五年零三个月零六天是个什么概念呢?那就是把她和儿子欢欢的生命铺陈开来,再焊接在一起,才勉强可以抵达的长度。沁园想。
  “是旅游吗?”
  话一出口,沁园就感到了自己的无知。五十五年前,旅游不是人们生活辞典里的一个常用词。不,它甚至不是一个生僻词。其实,那时它压根就不是一个词。
  “我和我们学校的,我是指莫斯科大学的,同学,一起来布达佩斯的。不,我们不是来看瓦茨街的西方稀罕的,我们是来参加匈牙利劳动青年大联欢的。那晚,我们在这里看了歌舞剧《海鸥》。”徐老师指了指不远处的佩斯剧院,对沁园说。这是她对她说过的最长的话。
  留学生,她是苏联留学生。原来,她是被那个旷世巨人称为“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的那群人中的一个。
  沁园心中有无数个问题,在前后拥挤着急切地等待着一个出口。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心急。这个走在她身边的老女人是一管内涵丰硕却口子极细的牙膏,她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挤,哪一下过重了,她就有可能把一管牙膏挤爆。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沁园问。
  徐老师没有回话。牙膏的口子封住了,她的心已经不在沁园的话上。她的心在脚上——她在急急赶路,朝着佩斯剧院的方向。
  日头又偏了几分,阳光把佩斯剧院切成了两半,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里。明里的那一半招摇地彰显着被岁月层层叠加上去的辉煌细节,而暗里的那一半只余下色彩和构架都已经走形了的模糊和灰涩。
  徐老师沿着被阳光分割成的那条线朝剧院走去,最后的几步,几乎接近小跑了。可是,就在离剧院几步路的地方,她却突然慢了下来。
  她仰脸看了一眼剧院门上张贴着的那几幅五颜六色的剧目广告,但是她的且光没有在上面驻留。她的目光沿着院墙心不在焉地扫了一圈,脚步就偏离了方向,摇摇晃晃地朝剧院后面走去。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827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20

综合评分:5

发表于 2012-12-12 18:30:33 | 显示全部楼层
冬Leung 发表于 2012-12-12 18:08
其实我最佩服的就是那个导游,做到他那样真不容易

其实我觉得故事的内容还是挺简单的,我更喜欢她写作的语言。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132 天

[LV.7]常住居民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0

综合评分:0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2 18:34:18 | 显示全部楼层
  剧院后巷是一个冷僻之处,游客的喧闹流到那里,已经成了一丝孱弱的尾声。剧院的后巷从来没想过招徕游人,剧院的后巷是一个卸下一切妆容的素颜女子。昨日的风把落叶推扫在角落里,每一脚踩上去都是惊心动魄的碎裂声。院墙边上有一排硕大的梧桐树,茂密的树荫遮天蔽日。种树秧子的人当时也许没有估算好成长空间,如今树和树枝桠和枝桠之间是一片无法理清的拥挤和凌乱。
  从左数到右是七棵。从右数到左也是七棵。
  徐老师仔仔细细地数着那一排梧桐,最后在中间那棵树前停下了步子。她的目光伸出一根一根柔软的舌头,一圈又一圈地舔舐着树身。树被忽略了忽略了很久,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从它被种下的那天起。它有些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它在她关注的目光下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渐渐的,她的脸上显出了游移的神情——她开始怀疑越行越远的记忆。
  “应该,应该就在这里啊。”她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把头抬得更高一些。一圈,又一圈,她的目光开始了新一轮的巡游。
  “啊,在,在那儿!”
  徐老师轻轻地叫了一声,举起右手指给沁园看,树枝分叉处用利器雕琢出来的一行字。这行字在刚刚雕琢出来的时候也许是工整的,可是树在成长的过程里厌倦了字的存在,把它们愤怒地撕扯成了凹凸不平歪歪扭扭的一团。如今它们如同一条条饱肥而肮脏的蛆,拥挤无序地匍匐在树的苍皮之上。
  “我应该想到,树是会长高的,怪不得我找不到。”徐老师喃喃地说。
  沁园仔细地看了几个来回,才隐隐看清了一串加号和几个等号,其余的,一个字也认不得。
  “是俄文吗?”
  徐老师点了点头。
  “卡佳+德米特里=革命+理想+爱情=永恒。”
  徐老师一字一字地念给沁园听。徐老师的声音是克制的——那是她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可是无法克制的,是她的声气。她的声气里有许多条细细的裂缝,每一条缝里,都渗漏着隐隐的激动。
  “卡佳?”沁园疑疑惑惑地问。
  “那是我的苏联名字。”
  “那么,德米特里呢?”
  这是沁园的下一个问题。可是沁园还来不及问,就发现徐老师的五官突然抽搐了起来,越抽越紧,紧成了一个乱线团。
  “德米特里,五,五十五年了,字,还在……”
  徐老师呻吟了一声,捂住胸口,身子渐渐地低矮了下去。她瘫坐在树根上,两眼紧闭,面色煞白。
  “药,药,在包里……”她摊开手,对沁园说。
  巴士在离开布达佩斯的时候又耽搁了半个小时——是等红衫女子。
  红衫女子提着大包小包从瓦茨街购买的礼品,匆匆跑上车来,高跟鞋在台阶上卡住了,差点摔了一跤。
  红衫女子显然走了很多路,额上闪着一层猪油似的汗光,衣裳背上有两大团汗迹。红衫女子在座位上坐下来,就动弹不得了——礼品袋把她前前后后地围困住了。
  “哎,你,”红衫女子腾出一个手指,指了指袁导,“别光站着看,给帮个忙。没看过迪拜的导游吧?你进商店买东西,他跟在后头提。每一分小费,挣得都有道理。”
  全车的人都替袁导不堪。沁园低了头,不敢看袁导。
  谁知袁导哈哈一笑,走到红衫女子身边,说:“谢谢大姐把我当老公使唤——这才叫信任。”
  众人轰的笑了。
  得在这条路上走多少个来回,被人照脸打过多少记耳光,才能磨砺出这样的一副脸皮,和这样的一条舌头呢?沁园暗想。
  “瓦茨街的东西,比香港要贵个一两成,可是款式新啊。你看这款Gucci包包,要流行到香港,起码是六个月以后的事呢。”
  红衫女子转过身来,对后排的一对美国来的夫妻说。
  那对夫妻没有搭茬。这个时候车里没有人会和红衫女子搭茬——人们还在为那丢失在她手里的半个小时耿耿于怀。
  袁导给大大小小的礼品袋都找到了稳妥安身之地,才对红衫女子微微一笑,“大姐下回别尽买包了,也买只好表,看准时间。”
  红衫女子哼了一声,说:“我知道我晚了半小时。可是你先前堵在路上,晚到了两小时,我说什么了吗?两下一减,你还欠我一个半小时呢。”
  “你这个……”车里有个中年男人正要站起来说话,却被袁导用眼光狠狠地按捺住了。
  袁导知道虽然旅程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但真正的转折点却在今天。确切地说,就在这一刻。在这之前旅途所经过的所有城市,基调是黯淡灰涩的,连地上的尘土,都带着太多往事的凝重,让人沾上一鞋底,就沉得抬不起腿,走不动路。故事很多,重复也很多,都是关于一种制度和另一种制度的碰撞,一个政党和另一个政党的血拚,一部史书对另一部史书的挑战。这个旅游团里居多是年青人。年青人对政见党派阶级的故事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以性别衣装和爱好来划分人群,搜寻能激活他们神经的故事。
  巴士从布达佩斯开出去,就要跨越一条分界线。车后头是贫困战乱和巨变留下的斑驳疤痕。疤痕还嫩,轻轻一揭,就能渗出底下尚未凝固的血。踩在上面的人,还要格外小心翼翼。车前去的那个方向也有疤痕,不,应该说是印记——那是奢侈华丽和辉煌被时间冲洗过后留下的水迹。水迹虽然在岁月里渐渐干涸,却依旧有金粉在里边隐隐闪烁。车子开动了,袁导一下子就感觉到一股兴奋的潜流,在那伙年青人中间涌动。他甚至听见了他们毕勃的心跳,在车轮碾转声的间隙里隐约响动——那是被压抑了数天的心,在急切地渴望着一帖解药,一种救赎。
  这帖解药的名字叫维也纳。
        袁导热切地迎合着年青人的兴奋。他知道这帖解药的药引子,是一个女子——一个用微笑把维也纳和布达佩斯捏在她手中的神奇女子,一个被演绎过无数次却始终不能被穷尽的多面女人。
  他开始在车里播放电影《茜茜公主》的录像带。
  蓝天白云之下的波森霍芬山林和原野,闪光的湖泊,在林中自由穿行的野鹿,一个面带稚气的长发少女,在山林里跃马扬鞭,艳红的马装在林木间留下点点流火……
  人们很快被剧情吸引,安静了下来。
  沁园看了一眼邻座的徐老师——她没在看录像。她正闭着眼睛靠在窗口休息,布达佩斯的街尘,在她的脸上驻留了下来,使她木雕一样深刻的皱纹,突然有了灰黑的颜色。服完药之后,她似乎安静了下来,离开佩斯剧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这管牙膏里的内容,沁园可能永远无法知晓了。然而即便是牙膏口子上那一丝渗漏出来的湿迹,也足够让沁园震撼许久。沁园知道她没睡着,因为她的两个眼皮上似乎歇了一只蛾子,一直在微微地悸动着。每一次的悸动,都是关于德米特里的一段回忆。沁园想。五十五年的人生旅途里,不知这一排排的加号,最后有没有通向那个等号?
  沁园也闭上了眼睛。沁园的眼皮也开始悸动——沁园想到了儿子欢欢。今天是欢欢所在的足球队和蒙特利尔少年足球队的比赛日。欢欢从十岁开始练足球,今天的这场比赛,是他参加过的所有比赛中最大的一场,欢欢为此兴奋了整整三个月。可是,今天的啦啦队里,却缺少了一位母亲。
  沁园习惯性地伸进裤兜掏手机——没找见,才突然想起她已经把手机关了,放进了旅行箱。她已经与外边的那个世界,隔绝整整一个星期了。
  无论离了谁,地球都还是一样转。有没有她在场,欢欢都会度过这一天的。
  哦,欢欢。
  沁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实名认证

签到天数: 132 天

[LV.7]常住居民III

TA的评价

评价次数:0

综合评分:0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2 18:36:30 | 显示全部楼层
蝶纹沧海 发表于 2012-12-12 18:30
其实我觉得故事的内容还是挺简单的,我更喜欢她写作的语言。

嗯!文笔不错的,不过人物的经历有点触动我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小黑屋|手机版|沙发客网 ( 冀ICP备19007410号-2 | 全球排名

GMT+8, 2025-2-24 22:15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