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1933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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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6 09:5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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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转经佛塔与千年石屋
海拔4700米 1994年8月15日 大风、雷雨
黎明即起,正是晨雨刚停时分。出得屋门,想看一下岗仁波齐神峰在清晨时的模样,兴许还能得到一张好照片也未可知,但发现所处的角度竟然见不到那座山峰。又瞥了一眼仍在山脚下兀自流淌着的那两条冰河,忆及昨晚抵大本营前的最后一刻,倒觉得男儿立于天地间,能有在“神山”下强涉两条冰河的如此气势如虹、悲壮神勇的经历,此生或能留下些可供暮年的某一天向子孙们笑傲江湖的故事了。
牵一根绳索,将昨日的湿衣晾出,便去细看“神山”脚下的这块地方。这是个有几十间土石修砌的古老房屋的小村庄。有一条从冈底斯山直泻而下的喘急涧流将该村一分为二。涧流的对岸有不少临时搭就的帐篷。藏人的村庄常给人一种节奏缓慢、色质凝重的感觉。此刻的这个村庄里,只见着一个弯着腰的藏族老妇,正由她的帐篷向一座高耸在村庄中央的白色尖顶的佛塔走去,佛塔的四周青烟缭绕。
这“神山”下最靓的建筑就数冈底斯宾馆了,尽管其设施尚难同“星”级挂靠上。但它却是历尽艰难的旅行者在僻乡之壤的一处难得的港湾,它的名声在阿里乃至西藏很少有人不晓。
在一间门前的屋檐上放着两只硕大的盘羊头骨的屋子前,我又见到了昨夜招待我的那位藏族小伙。原来他就是阿里旅游公司派驻这个宾馆的经理,名叫斯扎。他告诉我,他曾到北京、上海学习过。他长就一张“很西藏的”忠厚的脸。我问了一下房价,外宾一天须人民币78元,内宾则39元。不知道中国以外是否也如此收费。
宾馆的围墙内停着几辆丰田越野车。这些车专供拉萨、日喀则或普兰至“神山”的旅行者租用,而司机和翻译则是上述几个地方旅游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中的不少人除了会说自己的母语和英语外,还会说日本语、印度语和汉语。斯扎告诉我,有一批“坐车族”昨天便动身去“转山”,到现在还未回来。
在宾馆走廊的角落里,有一个蜷缩在一条旧毯子内席地而睡的“老外”正在干吃炒面粉。见此情景,我便进到房内拿出暖壶匀了些开水给他。他便对我反复说着“尼泊尔”这个词,同时向我做了个转完“神山”的手势。走廊的另一角也席地而卧着几个长相同这位“尼佬”差不多的人,这位尼泊尔朝圣者便指着那边反复对我说着“印度”这个词。
被藏传佛教徒叫作岗仁波齐的这座“神山”,在印度人那里被奉为能代表天地万物之本源的“世界之柱”、“群山之首”,他们管她叫“喀拉斯”。“喀拉斯”意即“麦如的神秘肖像”,也即梵语指的须弥山。早在公元前200年的印度教中就已提到过麦如的壮观景象。古代的印度人认为流入他们父母之邦——印度的几条汹涌江河的上游均发源于这座他们叫做“喀拉斯”、即岗仁波齐的山顶。他们认为岗仁波齐是一座栖息于宇宙中心的极致之峰,是喜玛拉雅山脉圣洁的终端象征。因此,远在二千多年前,那些印度和尼泊尔的朝圣者就或骑马、或步行,经过千山万水,翻越喜玛拉雅寒冷险峻的关隘,沿着古老的圣途前来西藏“转山”。这些异国古代民众的朝拜活动较藏地佛教徒更为久远。印度教徒在朝拜岗仁波齐的同时,也将整个喜玛拉雅山置于他们的膜拜中。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可以想见的:喜玛拉雅山以其卓然不群的姿态高耸于印度的北方,从它那巨大而壮丽的冰川中融出的雪水而形成的江河,源源不断地滋润着古往今来印度的土地和生灵,印度人没法不对其感恩戴德。印度人认为喜玛拉雅山云雾缭绕的峰颠是神居住的殿堂,整个山脉连同附近的岗仁波齐都是神的化身。
无独有偶,藏人也同样将喜玛拉雅看作是神山,只不过习惯于将膜拜的聚焦点落在岗仁波齐上。因而,与其说这两座大山是地理上的中心,倒不如说更是精神上的中心。
上午9时,朝圣完毕的印度教徒在“神山”脚下的一块空地上列队向“神山”作最后一次祈愿并合影留念。此后,他们就挤在一辆破旧的大篷车里,踏上返回他们祖国的艰险备尝的路途。那位尼泊尔人没走。我看见他向那辆大篷车挥手时在暗自流泪。依他的情形可以料想,俟他返回家园时不会有车来接。
9时20分,我锁上房门,带着照相机和记事本前往“神山”下的那个村庄看个究竟。
经过山涧边时,撞见两个头饰和身材皆很漂亮的康巴女子正在洗衣便趁机抓拍。但这种小动作是瞒不过像藏羚羊一样机灵的康巴女子的。很快,就有小石头回敬过来。但小石头并非真正飞向目标,而只是掷在附近的水里以使水花溅起。其时我的目的已达到便假装抱头鼠窜,于是身后就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通常情况下,藏族姑娘总会流露出欢快爽朗的共性。
这个小村庄一侧的几间低矮的土屋和十余顶帐篷内都住着些做小买卖的藏人,他们经营藏地的特产和日用杂货。杂货中不少是尼泊尔、印度和克什米尔的产品,在货主不紧不慢的打理下,静静地等待着来到这天涯尽头的人们将它们带走。看得出,这些在帐篷内经商的藏人并非只是为了买卖,也不急于离去。他们就在神山下平静地煮饭、洗衣、养育着自己的儿女。他们只要带足了糌粑和盐就能坚持很多时日。他们从遥远的家乡踏上圣途时赶着自己的牦牛。牦牛是那种可以且走且牧且出奶的动物,如今它们都在主人可以遥望到的地方自由地吃着“神山”下的草儿。如果说,工人离开了工厂,农人离开了田地,便意味着离开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那么藏人则不然,藏人只要赶着他们的牦牛就行了。对藏人和他们的伙伴牦牛而言,唐古拉山下的草原同冈底斯山下的草原都同样是草原。他们在“神山”下驻扎停当后,每日里都会很多次地抬起头来仰望一下就在身旁的那座神异的山峰。他们认为这是在经历着一生中最神圣和幸福的时光。
曾听说过两个美丽而又凄婉的圣途故事:
在藏东南的一个藏村里,有一对年轻夫妇新婚不久就赶着牦牛踏上了朝拜岗仁波齐的万里的圣途之路。他们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路径,只是义无反顾的向着藏西南艰难地前进。途中,他们且走且游牧。不久,他们生下了儿子,儿子随着圣途的延伸一天天长大……终于,他们接近“神山”了。当这对已变得年老体衰的夫妇从远处遥望见岗仁波齐那晶莹雪白的峰峦时,便欣慰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儿子将双亲的遗体就地“天葬”后,依旧向着那座山峰前进,去继续他的父母未竟的“转山”的愿望……
在后藏的一座冷僻的尼姑庙里,人们偶尔能看到一位风韵犹存的主持。其实,她原本不是西藏这个地方的人。很多年前,她伴随父母从遥远的青海藏族聚居地踏上了朝圣之路。在历尽人间苦难、遂了“朝山”的心愿后,她的父母先后魂归西天。失去了双亲、失去了盘缠、不知归途在何方的如花少女,只得含泪削发为尼。从此过起了晨钟暮鼓、青灯伴夜的客尼生涯……
村中央的那座佛塔边有一排经轮。有位转佛塔的藏族老妇见我抓拍了她,便走拢来微笑着向我平伸出一只手来,我就付给她两元钱。我认为这是合理的,客观上她是在要求自己的权益。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拍了她的“写真”。此时,碰巧有一位打酒的藏族少年急匆匆从边上走过。我便请他立于一块硕大的刻有经文的玛尼石边拍张照,他憨憨地答应了。完事后我同样给了他两元,他同样憨憨地接受了。
我始终坚持尽可能不让被采访者(尤其是少数民族同胞)“白忙”的规则,不是日后给他们寄去一份照片,就是当场送些礼品或少量的钱。我这样行事,既体现了对被访者的尊重,也是为后来的旅行者留一条路。我认为这应该成为闯荡江湖的人的行为准则。说真的,我常听途中的一些民众对我说,先前某人、某单位采访他们时,答应给寄一份照片的,然事后就石沉大海了。我常为这些“同行”的不地道而感到羞愧,我要求自己不要做这样的人,而应做个亲善使者。
这个村庄中央的一些土屋里住着的是“神山”下的老居民。有一座完全用鹅卵石砌成的很古旧的两层楼的“石房”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在房前拍照时,有一位名叫次仁扎西的当地藏医提醒我,这座“石房”有两千年的历史了。村庄的地名叫特尔钦,意为“神山下的一个村庄。”该村共约50户人家,主要从事畜牧业。
次仁扎西的话引起了我的思索:如果他说的这座“石屋”确实历两千年风雪而不倒的话,那就意味着两千多年前“神山”下就有人定居了。两千多年前古格王国和吐蕃王朝均未出现,那么,这个位于“神山下的一个村庄”中的人民恐怕就有可能是历史更悠远的象雄古国遗留下来的后裔了;而特尔钦作为地名或村名,也有可能是从那个时代沿袭下来的。现在的问题是,特尔钦的牧人还记得“他们的”那个遥远的古代邦国吗?
正午时分,我返回下榻的冈底斯宾馆。此时正巧有几辆丰田越野车又从拉萨方向送来了十多位欧美游客。他们分别来自美国、英国、挪威和芬兰。
在旅行途中,经济发达国家和经济落后国家的游客在物质基础和精神气质诸方面所表现出的泾渭分明,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经济发达国家的游客多精神饱满、面色红润、衣裳充实;他们包租便捷的车船直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开房间时不担心房价,并且都拥有很好的摄像条件。而落后国家的游客则正好相反:他们不仅难得旅行,即便有这个机会,一俟涉及到经费问题时,难免会显得有些委琐和寒酸。这些,我常看在眼里、疼在心底。为此,我常会在心中由衷地呼唤:人类所有贫穷落后的国家一定要快快富强起来呵!
我同意人需要一点精神,很多情况下,信念确是一种支撑力。但是你不能因此说物质就不是基础。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物质确实能影响到国民的精神面貌。同样生而为人,上苍并没有规定,某些人应该露宿在走廊冰凉的地上或挤在车况很差危机四伏的大篷车里,而有些人不是。
公元18世纪以前,已热衷于海上航行开疆拓域的欧洲人,以及正忙于建国的美利坚人对喜玛拉雅还知之甚少,更无从了解隐匿在西藏腹地、冈底斯山脉中的岗仁波齐。那时,岗仁波齐峰下朝圣的桑烟都是由清一色的亚洲人点燃起来的。据说,第一个寻访这块隔世之域的欧洲人是意大利的一位耶稣教的传教士。他以无比坚毅的信念横穿了西藏西部荒凉而恐怖的大戈壁抵达了“神山”脚下。此后,又顺着雅鲁藏布江直抵拉萨。那是1715年冬季的事。但他可能只是“奉圣父、圣子的名义”为宗教的目标来的。不无遗憾的是,他的那次艰苦旅行所期待的“目标”至今也未在西藏形成气候。因为,藏传佛教的理念已深烙于藏人的心间。
欧洲人中最勇敢和成功的旅行家当推瑞典的斯文?赫定。他在撰写《亚洲腹地探险记》的同时,于1907年成功地饮马岗仁波齐峰下。这位充满好奇心和胆魄的瑞典人,不仅成了第一个跟随在亚洲的朝圣者身后亦步亦趋转完“神山”的欧洲人,而且还意外地发现了印度河的源头。他的这次西藏之行,比他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那次行动有收获多了。那次旅行中,他的全部随从均葬身瀚海,唯剩下他一人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后来,这位余悸未消的仁兄还专门给塔克拉玛干起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死亡之海。
国土狭窄、生存空间有限的欧洲人是喜欢斯文?赫定的探险经历的。他们对斯兄讲述的神秘亚洲、神奇西藏的故事无比神往。事实上,时至今日西藏仍是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最后一块尚未被人类探清其底蕴、最缺乏科学考证的地区。于是,他们中的不少人终于禁不住引诱也开始身体力行了。
记得1992年我第一次抵阿里时,曾邂逅一位金发碧眼的荷兰女子露易斯。她告诉我,她利用自己开集装箱拖车和制作图片攒下的钱游遍了除亚洲以外的世界各地。当她开始亚洲之行时第一个目标就选中西藏,而游历西藏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西藏的西藏”的阿里。在欧洲旅行者中我最欣赏露易斯。同我一样,这位崇尚自由、酷爱大自然的坚强女性也孤悬西藏,尽管她并不完全采取徒步的方式。但愿她千万不要犯傻。这种异常艰险的尝试,由我这样的“大老爷”们“自讨苦吃”就已足够了。
欧洲人纷至沓来西藏的好时光始于本世纪70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后。毫无疑问,生性好动、凡事当仁不让的美国人也接踵而来了。此外,自然还有日本人。从此,岗仁波齐就不仅仅是只供朝圣的“神山”了,她同时又成了旅游、探险和从事各类考察的一个热点。
这些欧美游客在岗仁波齐宾馆下车伊始,便是帐篷部落中的藏人前来兜售各种藏地小特产之时。我看见那两位洗衣的康巴姑娘正在向“老外”推销藏刀和佛珠项链。次仁扎西则借来“老外”的望远镜在眺望“神山”。斯扎自然就要忙着开房间了。
不久,又开来一辆西藏的标有“人民邮政”的汽车。有趣的是,从那辆邮车上最先卸下来的不是邮件,而是一个接一个的藏族男女朝圣者外加一个黄头发的“老外”。说实话,走遍中国,此类十分滑稽、令人忍俊不禁的旅客和邮件混装的超乎常规的事也仅在西藏被视为无可无不可。究其原因,西藏地大人稀,在一些特别荒僻的地方很艰难设置定时的班车。久而久之,定期往来的邮车便拾遗补缺充当起藏人可依靠的“班车”,而邮车司机也乐得顺路赚些外快了。
傍晚,有几个昨日动身去转“神山”的“老外”,经过一天半的跋涉返回宾馆了。他们皆疲惫不堪,但心智却得到了满足。斯扎和一位藏族小姐及时送去了开水,很快,从他们的房间里就飘出了雀巢咖啡的香味。这种熟悉的香味于我已成为遥远的过去,我便走开了。
我的中、晚餐都是在宾馆附设的一间小食堂里吃的。掌勺的是斯扎雇佣的一个四川的汉族民工。买单时,他给我打了折扣,他说这是斯扎关照的。在阿里,特别是在阿里的冈底斯一带,你别指望有什么新鲜的、品种繁多的好食物。老实说,能找见一个卖饭处,就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冈底斯的昼夜温差很大,太阳一落山,凛冽的寒风便刮来了。即便在夏季也经常会飘落下雪花和冰雹,这几日则常下小雨。晚饭后,我看见那位会说藏语的美国女子披着大衣、拿着雨伞和手电,像是赴约似地又往“帐篷部落”的那些藏人中去了。她的隔壁房里就住着她的同胞,但她似乎视而不见。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继续我的“走出阿里”之行了。我回到房间,穿上羽绒服,拿了手电,佩上藏刀,锁好门,便向宾馆右侧的那片能望见岗仁波齐峰的高地走去。
高地上非常寂静,只有风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久久地眺望着不远处的正在渐渐融入黑夜中的岗仁波齐。或者说,这千年不语的岗仁波齐也正在久久地注视着孤悬于阿里荒原上的我。
天地无声。
“这就是‘神山’吗?”我的脑海里总在涌动着这句话。可以料想,在往后的很多年中,这句话会长久地萦绕在我的脑际。但我知道,这并非我刻意要去求索的问题,时至今日,我或许应该比更多的人感悟到天底下的许多事是万不能去探究其缘由的,因为原本就不需要缘由。
不管怎么说,在我浪迹天涯所走过的千山万水中,岗仁波齐的确是不凡的、不可替代的。她属于你只要瞥过她一眼,就再也忘怀不了的那种山峰,这种山峰你一生中只能见到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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