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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千里戈壁

八万里路云和月----著名旅行家、探险家余纯顺的故事(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徒步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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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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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5 23:58:49 | 显示全部楼层
向英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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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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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6 09:5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渴望流浪的猫仔 发表于 2013-11-25 22:44
有一本也足够了,这本够吸引人,就足已让人买其另一本了

貌似十年徒步中国的雷殿生走过罗布泊,看到拍 ...

个人觉得另外一本更加精彩,记录的是他从第一天清晨出发父亲送他到上海江苏交界处,到他踏入中国最繁华富裕的深圳却找不到住处,点点滴滴,人世间的冷暖,都在里面。发现一条令人汗颜的真理:越是走到偏远、贫穷、落后的地区,越是容易得到帮助和支持,甚至都不需要你说一句话;而越是繁华富裕的地方人们越是冷漠,在深圳他居然找不到一家愿意免费提供住宿的酒店招待所或是政府机构,无赖之下只好在“锦绣中华”外面的草地上,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之间架起了帐篷。
这两本书应该还有网购的,感兴趣的话可以买一套收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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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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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6 09:53:45 | 显示全部楼层
冰凌花语 发表于 2013-11-25 23:58
向英雄致敬!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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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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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6 09:57:21 | 显示全部楼层
14.朝圣之路
     海拔4650米 1994年8月13日 大风、雨。

     昨日“偷渡”过河抵门土后,没有人对我从鼠疫区徒步而来提出异议。这使我既感到快慰,又体会到某种凄凉。

     小镇上有一家小饭馆和两家小店铺。在其中的一个小杂货铺里,我又见到了前几日在途中给我指路的甘肃青年商人傅新民,他正忙着招呼生意。到这个荒僻小镇上来当一回顾客的人多半是那些从牧区骑马来的藏民。这些藏族牧民买东西不懂还价。他们喜欢那些大红大绿的衣饰,这同他们平静单调的生活和环境有关。

      门土有一座规模不大、时停时开的煤矿。矿工多从人口过剩、生活尚不富足的巴蜀招募来的。说真的,我想象不出惯于游牧的藏地牧民假如也来当矿工时会是怎么个模样。

     这个煤矿利用在镇上的几间十分简陋的房屋开了个小招待所,由一个藏族汉子和两个藏族姑娘照看。房价倒是不低,住一夜要人民币20元。傅新民对我说:“你可以省下那20元来。如果不嫌弃,可以吃、住在我店里。”我非常欣赏他的这种仁义之举以及对我的信任。他的家乡远在甘肃的一个名叫秦安的县内。他的不少老乡也不辞艰辛地来到西藏,专在后藏和阿里地区的藏人中赚些差价。四年前,我曾走过他们的家乡,并且还在位于那个县城的第一中学作过一场演讲。

     昨晚在堆满百货的店铺里睡了个好觉。清晨醒来,傅新民已煮好了一锅土豆并又在着手做甘肃人最得意的揪面片。在一旁看着他那专心致志、不计报酬、诚待江湖中人的神态,使我的心里又一次得到了净化。

     上午,有一位嗜酒如命的新疆客商慕名跑到小杂货铺来请我喝酒。此君前来阿里做皮毛生意的同时仍不忘随身带着杯中物。我看见他脸色青紫,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便规劝他在高原上千万不要贪杯。他说,这不成,我在大家都叫做“生命禁区”的界山大坂处,还坐在驾驶室里喝烈性酒呢!听罢此君的这番豪言壮语我哭笑不得。我猜想这家伙再如此胡闹下去,便随时有可能回不了他的家乡。

     西藏高原空气稀薄,初到此地的人都会因此呼吸困难、心跳加剧、体力每况愈下。在这种情况下,若再喝酒,特别是喝烈性酒,会使本来跳动加剧的心脏更不胜负荷。为此,应尽可能禁绝喝酒,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我自然不会同他“有酒共饮之”,但很乐意接受他带来的下酒菜——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半生不熟的羊腿,这对体重日见锐减的我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11时45分,辞别傅新民,又一次提醒那酒佬千万别因酒失命,便继续前进。出门土时仍需经过那个把手着进出路口的防疫检查站。为防为他们扣留而坏了我的大事,我在镇外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趟过门土西侧的一条河流,才最终甩开了“包围圈”。与此同时,便算是走出了鼠疫流行区。当我终于踏上那条通往前方的正道时,我对自己说,此生再也不想走过什么该死的鼠疫区了!

     离开门土后的前方大站便是远近闻名的“神山”、“圣湖”,这是我早就了解、此番要重点走访的两个去处。

     今日沿途多为无人烟的高原台地,台地上的草儿长得又短又瘦且分布稀疏。因为土地面积很大,远远望去,让人觉得像是好大一片草原。但你若近前细看,便会发现那草不好。走遍中国,我还没有见过有比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更好的大草原。

     15时10分,经一个叫光明桥的地方,桥边有两间小土屋。那桥下的河水直接从冈底斯山的胸腹中流淌过来。我看见那河水从河底的大鹅卵石上流过时清澈无比,便将背囊卸下,就着那河水午餐。午餐有从门土带出的土豆、羊肉、烙饼以及我原有的榨菜,就走阿里而言,有这样的伙食简直就像过年了。

     16时20分,经过距光明桥西侧不远处的2号桥。在翻过一座山脊时便看到有一个藏族老汉早已在桥边朝着我走去的方向张望。待到走近,方知他是位在此守桥的退休干部,名叫扎西次仁。我问他是否去过“神山”,他说他现在还未去,但迟早总要去一次的。因为背囊里的食物还可以过两次“年”,便没有多停留,闲聊几句后,又继续上路。

     17时30分,从我正前方的地平线那里走过来一对藏族老人。那老汉牵着一匹驮着毡包和和各种器物的马。那老妇左手拄一根拐杖,右手拨一串念珠边走边念。这个情景让我看得非常感动,以致他们已从我身边走出好远时我仍呆立在那里。毫无疑问,他们已在阿里遂了多年的心愿,此刻正返回已离开很久的家乡。我又回望一眼他们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背影,不禁由衷地感叹道:“这风雨兼程中遥远的朝圣之路呵!”

     有些事以前一直不得其解:在走遍西藏的日子里,我常因扑入眼帘的自然环境的严酷、藏族人生活的艰难,而表示出由衷的同情和感叹。但与此相反,几乎所有的藏人对他们遭逢到的一切,均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和达观。他们几乎从不抱怨,随遇而安,活得相当坦然。现在或能明白了,这是信仰使然。这种信仰使在精神上的满足填补了摆脱尘世苦难的渴求。多少世纪以来,他们就这样在这块高天阔地、僻世之壤上,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同冥冥的苍穹对话,将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了未来。

     在西藏,崇佛的活动贯彻着信徒的一生。他们中的不少人,除了每日里的念经,经常在他们生活的地方转经外,还经常去附近或远处的寺庙拜佛,去他们认为有特殊意义的山峰和湖泊朝圣。后两种,人们管它叫转山和转湖。这种活动是一种宗教文化。

     位于阿里西南部、冈底斯山脉中的岗仁波齐峰、以及邻近此峰的玛旁雍错,是藏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山”、“圣湖”,千百年来,吸引着无数的藏人心向往之。如今,我正向着那个方向走去。20时,天空乌云密布、惊雷阵阵,此时我正走到荒原上的一座玛尼堆的旁边。我在附近拣了一块模样比较周整的石块加在了这座玛尼堆的顶上,便开始支帐篷。今夜,便有请这座“沉默是金”的朋友作我的佳宾,与我共同捱过这茫茫黑夜,再一次迎来新一天的太阳。

     晚上,我端坐于敞开门的帐篷内长久地凝视着和我相对着的玛尼堆,此刻,它正在雷电的闪烁下忽明忽暗。从外表看,这座孤独的玛尼堆的年代已十分久远了。可以料想,在往昔的悠悠岁月中,有很多人曾从它的旁边走过,留下了一个民族艰难前进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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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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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6 09:58:10 | 显示全部楼层
15.岗仁波齐神山
     海拔4650米 1994年8月14日大风、雷雨

     尽管昨夜的雷电和风雨一直撒野到今日凌晨,但清晨时分,我和身旁的那座“沉默是金”的玛尼堆还是迎来了新一天的太阳。

     11时,帐篷已晾干。攀上附近的一个山冈,瞭望前方地形,发现10公里内不存在有水源的可能,便退后1公里,在昨晚记下的一个水源处洗漱和早餐。45分钟后,在水壶内灌满水,便继续前进。

     今日之路段全为草地和戈壁相间的高原台地,连绵雄奇的冈底斯山脉就紧挨在我的东侧,山顶上白雪终年不化。记得少年时代学地理时就曾想象过它的样子,如今我走到它的身旁来了。

     途中,未见一居民点,也没有游牧的人民。

     上午,有两辆丰田车先后从戈壁深处向我的前方驰去。下午,有赶着牦牛的藏民沿着冈底斯山脉的山脚往门土方向去。这些都是因朝圣而来往于“神山”的人们。

     17时20分,发现一个可疑的身影在距我不远处的冈底斯山脚处的草地上跑动,便迅速卸下背囊、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当看清楚那原来是一匹野驴,便松了口气,索性坐下来看个仔细。

     这匹野驴且走且停。一会儿停下吃几口草,一会儿又抬头警惕地张望四周。它的体色呈深黄色,跑起来步伐非常轻盈。

     藏人常将野驴叫做野马,因为两者的形体十分相似。西藏高原从前确曾有过不少野马,然现在已近灭绝了。野驴的现状也不容乐观,尽管偶尔还能见到它们的踪影。

     为了防御天敌的侵袭,野驴养成了群居的习性,从不单独行动。在荒原的生存规则中,形单影只就意味着死亡。看来这匹野驴原先所在的群体多半出了什么麻烦,而眼前这匹孤独野驴的处境将非常艰难。

     我的相机只配有一只中焦镜头。若要在不惊动它的前提下,用这样的镜头拍摄距我1500米开外的这只野驴,在洗出后的照片上最多只能看到一个小黄点。原先我是备有一只28-200的稍长一点的镜头的。可惜在第三次挺进西藏时,被芒康的一个梁上君子连同20多卷拍好的胶卷一起“代劳”了。

     今日怕是进入了荒原腹地。野生动物似乎想我太孤单了,都跑来同我做伴。18时10分,戈壁滩上又跑来一只很漂亮的羚羊。这哥们距我很近时才大大咧咧地放慢脚步,以一个很优雅的姿态示意我通报:“来者是谁?”我即刻停住了脚步,作出了一个“请阁下先过”的暗示。双方比肩而过50米后都回头深情地互看了一眼,就又各走天涯了。

     20时10分,在冈底斯叠嶂起伏的山脉中,有一座洁白晶莹高居群峦之上的、外形有如一颗巨大水晶钻石的、不同凡响的雪峰突然显现在了我的眼前。它的出现,使我顿时就触电般地收敛住了正在疾行中的脚步,抬头仰望,目不转睛。许久,我才口中喃喃道:“岗仁波齐!你真的是岗仁波齐?你就是茫茫荒原上孤独的朝圣者心中的那盏耀眼的明灯、万千佛教徒皈依的精神故园吗?”

     在此之前,除了在藏人供奉佛像的神龛上见过岗仁波齐的照片外,我从未在实地见过这座神峰。现在,当她第一次呈现在我的面前时,虽然初时略有疑惑,但我很快就确认无疑了,尽管只有我一人在荒原上,并且没有任何东西参照。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鹤立鸡群、无与伦比的山峰,我断定她是不可替代的。

     此时,太阳已开始偏西,冈底斯附近的四野已渐渐融入薄暮时的灰黛色中。但岗仁波齐后面的天幕仍湛蓝如洗,峰顶被几缕白云拂绕,时而隐去峰尖,时而坦露峥嵘。这是非常扣人心弦的时刻,这种时刻于我千载难逢、稍纵即逝。我迅速拿出相机,伸开三脚架,边走边拍,亦近亦远,黑白、彩色轮流上,连续拍了30余张才放心。

     阿里高原的8月要到22时以后天才完全黑下来。想到此生大橄榄状的水晶钻石,四周有八瓣莲花状的群峦护绕,山身冰清玉洁一如圣女,是亚洲腹地、西藏境内最为神圣的山峰。在藏人的心目中,她既是自然美的象征,也是信仰的象征,她是一座神山。

     21时10分,我行至岗仁波齐峰西侧的一面山坡下,山坡后侧的山脊上有块巨大的台地,台地上有一些房屋和帐篷,这是“神山”下的转山大本营。也是我定在今日的宿营地。

     在前往转山大本营的山坡下,我被横亘在山坡前的两条喘急的河流挡住了去路。就像西藏大多数荒凉的地方一样——河上无桥。我清楚,要想在前方的某一间房屋中得到一张今夜属于我的床铺,我唯有抓紧在气温骤降、尚有天光之前强行过河。

     21时20分,我抖擞了一下跋涉了一天的疲惫之躯开始下河。刚下到水中,便被冲了个趔趄,但我稳稳地站住了。很快,冰凉河水那彻骨的寒气开始侵染着我的全身,我的身体便随之打颤。我站在水中望了一眼前方已亮灯的那个地方,又回头瞥了一眼已融入暮色苍茫中的我白天曾走过的那片荒原,蓦地,一股悲壮的情愫突然涌入我的心怀,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暮色更深、寒风愈加强劲了。我定了定神,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咬紧牙关,重新挪动双脚,一步一步走向河心、走向对岸。紧接着又向第二条河走去……

     22时35分,天已全黑。在藏地牧犬的吠叫声和凛冽的寒风中,我拖着湿透和冻僵的身子又一步一步爬上了那面巨大的山坡,摸进了冈底斯宾馆的一间冰凉的房子里。

     最先闻声跑来给我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岁上午的藏族青年,他见到我时表情十分惊愕。我进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迅速脱去湿衣,将自己紧紧地裹在睡袋里。不久,这位藏族青年按我的要求给我拿来了方便面、啤酒和开水。临走前他对我说:“你先暖和一下身子,待会儿可以上我那里喝酥油茶。”

     那晚,我没有喝到那酥油茶,因为我很快就在极度的困乏中睡去了。睡去前,我迷迷糊糊听到那位藏族青年在过道里对人说:“这个人简直太了不起了。一个上海的汉族大学生,居然能吃这样大的苦,孤身一人来走遍我们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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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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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6 09:59:16 | 显示全部楼层
16.转经佛塔与千年石屋
     海拔4700米 1994年8月15日 大风、雷雨

     黎明即起,正是晨雨刚停时分。出得屋门,想看一下岗仁波齐神峰在清晨时的模样,兴许还能得到一张好照片也未可知,但发现所处的角度竟然见不到那座山峰。又瞥了一眼仍在山脚下兀自流淌着的那两条冰河,忆及昨晚抵大本营前的最后一刻,倒觉得男儿立于天地间,能有在“神山”下强涉两条冰河的如此气势如虹、悲壮神勇的经历,此生或能留下些可供暮年的某一天向子孙们笑傲江湖的故事了。

     牵一根绳索,将昨日的湿衣晾出,便去细看“神山”脚下的这块地方。这是个有几十间土石修砌的古老房屋的小村庄。有一条从冈底斯山直泻而下的喘急涧流将该村一分为二。涧流的对岸有不少临时搭就的帐篷。藏人的村庄常给人一种节奏缓慢、色质凝重的感觉。此刻的这个村庄里,只见着一个弯着腰的藏族老妇,正由她的帐篷向一座高耸在村庄中央的白色尖顶的佛塔走去,佛塔的四周青烟缭绕。

     这“神山”下最靓的建筑就数冈底斯宾馆了,尽管其设施尚难同“星”级挂靠上。但它却是历尽艰难的旅行者在僻乡之壤的一处难得的港湾,它的名声在阿里乃至西藏很少有人不晓。

     在一间门前的屋檐上放着两只硕大的盘羊头骨的屋子前,我又见到了昨夜招待我的那位藏族小伙。原来他就是阿里旅游公司派驻这个宾馆的经理,名叫斯扎。他告诉我,他曾到北京、上海学习过。他长就一张“很西藏的”忠厚的脸。我问了一下房价,外宾一天须人民币78元,内宾则39元。不知道中国以外是否也如此收费。

     宾馆的围墙内停着几辆丰田越野车。这些车专供拉萨、日喀则或普兰至“神山”的旅行者租用,而司机和翻译则是上述几个地方旅游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中的不少人除了会说自己的母语和英语外,还会说日本语、印度语和汉语。斯扎告诉我,有一批“坐车族”昨天便动身去“转山”,到现在还未回来。

     在宾馆走廊的角落里,有一个蜷缩在一条旧毯子内席地而睡的“老外”正在干吃炒面粉。见此情景,我便进到房内拿出暖壶匀了些开水给他。他便对我反复说着“尼泊尔”这个词,同时向我做了个转完“神山”的手势。走廊的另一角也席地而卧着几个长相同这位“尼佬”差不多的人,这位尼泊尔朝圣者便指着那边反复对我说着“印度”这个词。

     被藏传佛教徒叫作岗仁波齐的这座“神山”,在印度人那里被奉为能代表天地万物之本源的“世界之柱”、“群山之首”,他们管她叫“喀拉斯”。“喀拉斯”意即“麦如的神秘肖像”,也即梵语指的须弥山。早在公元前200年的印度教中就已提到过麦如的壮观景象。古代的印度人认为流入他们父母之邦——印度的几条汹涌江河的上游均发源于这座他们叫做“喀拉斯”、即岗仁波齐的山顶。他们认为岗仁波齐是一座栖息于宇宙中心的极致之峰,是喜玛拉雅山脉圣洁的终端象征。因此,远在二千多年前,那些印度和尼泊尔的朝圣者就或骑马、或步行,经过千山万水,翻越喜玛拉雅寒冷险峻的关隘,沿着古老的圣途前来西藏“转山”。这些异国古代民众的朝拜活动较藏地佛教徒更为久远。印度教徒在朝拜岗仁波齐的同时,也将整个喜玛拉雅山置于他们的膜拜中。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可以想见的:喜玛拉雅山以其卓然不群的姿态高耸于印度的北方,从它那巨大而壮丽的冰川中融出的雪水而形成的江河,源源不断地滋润着古往今来印度的土地和生灵,印度人没法不对其感恩戴德。印度人认为喜玛拉雅山云雾缭绕的峰颠是神居住的殿堂,整个山脉连同附近的岗仁波齐都是神的化身。

     无独有偶,藏人也同样将喜玛拉雅看作是神山,只不过习惯于将膜拜的聚焦点落在岗仁波齐上。因而,与其说这两座大山是地理上的中心,倒不如说更是精神上的中心。

     上午9时,朝圣完毕的印度教徒在“神山”脚下的一块空地上列队向“神山”作最后一次祈愿并合影留念。此后,他们就挤在一辆破旧的大篷车里,踏上返回他们祖国的艰险备尝的路途。那位尼泊尔人没走。我看见他向那辆大篷车挥手时在暗自流泪。依他的情形可以料想,俟他返回家园时不会有车来接。

     9时20分,我锁上房门,带着照相机和记事本前往“神山”下的那个村庄看个究竟。

     经过山涧边时,撞见两个头饰和身材皆很漂亮的康巴女子正在洗衣便趁机抓拍。但这种小动作是瞒不过像藏羚羊一样机灵的康巴女子的。很快,就有小石头回敬过来。但小石头并非真正飞向目标,而只是掷在附近的水里以使水花溅起。其时我的目的已达到便假装抱头鼠窜,于是身后就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通常情况下,藏族姑娘总会流露出欢快爽朗的共性。

     这个小村庄一侧的几间低矮的土屋和十余顶帐篷内都住着些做小买卖的藏人,他们经营藏地的特产和日用杂货。杂货中不少是尼泊尔、印度和克什米尔的产品,在货主不紧不慢的打理下,静静地等待着来到这天涯尽头的人们将它们带走。看得出,这些在帐篷内经商的藏人并非只是为了买卖,也不急于离去。他们就在神山下平静地煮饭、洗衣、养育着自己的儿女。他们只要带足了糌粑和盐就能坚持很多时日。他们从遥远的家乡踏上圣途时赶着自己的牦牛。牦牛是那种可以且走且牧且出奶的动物,如今它们都在主人可以遥望到的地方自由地吃着“神山”下的草儿。如果说,工人离开了工厂,农人离开了田地,便意味着离开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那么藏人则不然,藏人只要赶着他们的牦牛就行了。对藏人和他们的伙伴牦牛而言,唐古拉山下的草原同冈底斯山下的草原都同样是草原。他们在“神山”下驻扎停当后,每日里都会很多次地抬起头来仰望一下就在身旁的那座神异的山峰。他们认为这是在经历着一生中最神圣和幸福的时光。

     曾听说过两个美丽而又凄婉的圣途故事:
     在藏东南的一个藏村里,有一对年轻夫妇新婚不久就赶着牦牛踏上了朝拜岗仁波齐的万里的圣途之路。他们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路径,只是义无反顾的向着藏西南艰难地前进。途中,他们且走且游牧。不久,他们生下了儿子,儿子随着圣途的延伸一天天长大……终于,他们接近“神山”了。当这对已变得年老体衰的夫妇从远处遥望见岗仁波齐那晶莹雪白的峰峦时,便欣慰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儿子将双亲的遗体就地“天葬”后,依旧向着那座山峰前进,去继续他的父母未竟的“转山”的愿望……

     在后藏的一座冷僻的尼姑庙里,人们偶尔能看到一位风韵犹存的主持。其实,她原本不是西藏这个地方的人。很多年前,她伴随父母从遥远的青海藏族聚居地踏上了朝圣之路。在历尽人间苦难、遂了“朝山”的心愿后,她的父母先后魂归西天。失去了双亲、失去了盘缠、不知归途在何方的如花少女,只得含泪削发为尼。从此过起了晨钟暮鼓、青灯伴夜的客尼生涯……

     村中央的那座佛塔边有一排经轮。有位转佛塔的藏族老妇见我抓拍了她,便走拢来微笑着向我平伸出一只手来,我就付给她两元钱。我认为这是合理的,客观上她是在要求自己的权益。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拍了她的“写真”。此时,碰巧有一位打酒的藏族少年急匆匆从边上走过。我便请他立于一块硕大的刻有经文的玛尼石边拍张照,他憨憨地答应了。完事后我同样给了他两元,他同样憨憨地接受了。

     我始终坚持尽可能不让被采访者(尤其是少数民族同胞)“白忙”的规则,不是日后给他们寄去一份照片,就是当场送些礼品或少量的钱。我这样行事,既体现了对被访者的尊重,也是为后来的旅行者留一条路。我认为这应该成为闯荡江湖的人的行为准则。说真的,我常听途中的一些民众对我说,先前某人、某单位采访他们时,答应给寄一份照片的,然事后就石沉大海了。我常为这些“同行”的不地道而感到羞愧,我要求自己不要做这样的人,而应做个亲善使者。

     这个村庄中央的一些土屋里住着的是“神山”下的老居民。有一座完全用鹅卵石砌成的很古旧的两层楼的“石房”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在房前拍照时,有一位名叫次仁扎西的当地藏医提醒我,这座“石房”有两千年的历史了。村庄的地名叫特尔钦,意为“神山下的一个村庄。”该村共约50户人家,主要从事畜牧业。

     次仁扎西的话引起了我的思索:如果他说的这座“石屋”确实历两千年风雪而不倒的话,那就意味着两千多年前“神山”下就有人定居了。两千多年前古格王国和吐蕃王朝均未出现,那么,这个位于“神山下的一个村庄”中的人民恐怕就有可能是历史更悠远的象雄古国遗留下来的后裔了;而特尔钦作为地名或村名,也有可能是从那个时代沿袭下来的。现在的问题是,特尔钦的牧人还记得“他们的”那个遥远的古代邦国吗?

     正午时分,我返回下榻的冈底斯宾馆。此时正巧有几辆丰田越野车又从拉萨方向送来了十多位欧美游客。他们分别来自美国、英国、挪威和芬兰。

     在旅行途中,经济发达国家和经济落后国家的游客在物质基础和精神气质诸方面所表现出的泾渭分明,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经济发达国家的游客多精神饱满、面色红润、衣裳充实;他们包租便捷的车船直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开房间时不担心房价,并且都拥有很好的摄像条件。而落后国家的游客则正好相反:他们不仅难得旅行,即便有这个机会,一俟涉及到经费问题时,难免会显得有些委琐和寒酸。这些,我常看在眼里、疼在心底。为此,我常会在心中由衷地呼唤:人类所有贫穷落后的国家一定要快快富强起来呵!

     我同意人需要一点精神,很多情况下,信念确是一种支撑力。但是你不能因此说物质就不是基础。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物质确实能影响到国民的精神面貌。同样生而为人,上苍并没有规定,某些人应该露宿在走廊冰凉的地上或挤在车况很差危机四伏的大篷车里,而有些人不是。

     公元18世纪以前,已热衷于海上航行开疆拓域的欧洲人,以及正忙于建国的美利坚人对喜玛拉雅还知之甚少,更无从了解隐匿在西藏腹地、冈底斯山脉中的岗仁波齐。那时,岗仁波齐峰下朝圣的桑烟都是由清一色的亚洲人点燃起来的。据说,第一个寻访这块隔世之域的欧洲人是意大利的一位耶稣教的传教士。他以无比坚毅的信念横穿了西藏西部荒凉而恐怖的大戈壁抵达了“神山”脚下。此后,又顺着雅鲁藏布江直抵拉萨。那是1715年冬季的事。但他可能只是“奉圣父、圣子的名义”为宗教的目标来的。不无遗憾的是,他的那次艰苦旅行所期待的“目标”至今也未在西藏形成气候。因为,藏传佛教的理念已深烙于藏人的心间。

     欧洲人中最勇敢和成功的旅行家当推瑞典的斯文?赫定。他在撰写《亚洲腹地探险记》的同时,于1907年成功地饮马岗仁波齐峰下。这位充满好奇心和胆魄的瑞典人,不仅成了第一个跟随在亚洲的朝圣者身后亦步亦趋转完“神山”的欧洲人,而且还意外地发现了印度河的源头。他的这次西藏之行,比他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那次行动有收获多了。那次旅行中,他的全部随从均葬身瀚海,唯剩下他一人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后来,这位余悸未消的仁兄还专门给塔克拉玛干起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死亡之海。

     国土狭窄、生存空间有限的欧洲人是喜欢斯文?赫定的探险经历的。他们对斯兄讲述的神秘亚洲、神奇西藏的故事无比神往。事实上,时至今日西藏仍是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最后一块尚未被人类探清其底蕴、最缺乏科学考证的地区。于是,他们中的不少人终于禁不住引诱也开始身体力行了。

     记得1992年我第一次抵阿里时,曾邂逅一位金发碧眼的荷兰女子露易斯。她告诉我,她利用自己开集装箱拖车和制作图片攒下的钱游遍了除亚洲以外的世界各地。当她开始亚洲之行时第一个目标就选中西藏,而游历西藏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西藏的西藏”的阿里。在欧洲旅行者中我最欣赏露易斯。同我一样,这位崇尚自由、酷爱大自然的坚强女性也孤悬西藏,尽管她并不完全采取徒步的方式。但愿她千万不要犯傻。这种异常艰险的尝试,由我这样的“大老爷”们“自讨苦吃”就已足够了。

     欧洲人纷至沓来西藏的好时光始于本世纪70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后。毫无疑问,生性好动、凡事当仁不让的美国人也接踵而来了。此外,自然还有日本人。从此,岗仁波齐就不仅仅是只供朝圣的“神山”了,她同时又成了旅游、探险和从事各类考察的一个热点。

     这些欧美游客在岗仁波齐宾馆下车伊始,便是帐篷部落中的藏人前来兜售各种藏地小特产之时。我看见那两位洗衣的康巴姑娘正在向“老外”推销藏刀和佛珠项链。次仁扎西则借来“老外”的望远镜在眺望“神山”。斯扎自然就要忙着开房间了。

     不久,又开来一辆西藏的标有“人民邮政”的汽车。有趣的是,从那辆邮车上最先卸下来的不是邮件,而是一个接一个的藏族男女朝圣者外加一个黄头发的“老外”。说实话,走遍中国,此类十分滑稽、令人忍俊不禁的旅客和邮件混装的超乎常规的事也仅在西藏被视为无可无不可。究其原因,西藏地大人稀,在一些特别荒僻的地方很艰难设置定时的班车。久而久之,定期往来的邮车便拾遗补缺充当起藏人可依靠的“班车”,而邮车司机也乐得顺路赚些外快了。

     傍晚,有几个昨日动身去转“神山”的“老外”,经过一天半的跋涉返回宾馆了。他们皆疲惫不堪,但心智却得到了满足。斯扎和一位藏族小姐及时送去了开水,很快,从他们的房间里就飘出了雀巢咖啡的香味。这种熟悉的香味于我已成为遥远的过去,我便走开了。

     我的中、晚餐都是在宾馆附设的一间小食堂里吃的。掌勺的是斯扎雇佣的一个四川的汉族民工。买单时,他给我打了折扣,他说这是斯扎关照的。在阿里,特别是在阿里的冈底斯一带,你别指望有什么新鲜的、品种繁多的好食物。老实说,能找见一个卖饭处,就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冈底斯的昼夜温差很大,太阳一落山,凛冽的寒风便刮来了。即便在夏季也经常会飘落下雪花和冰雹,这几日则常下小雨。晚饭后,我看见那位会说藏语的美国女子披着大衣、拿着雨伞和手电,像是赴约似地又往“帐篷部落”的那些藏人中去了。她的隔壁房里就住着她的同胞,但她似乎视而不见。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继续我的“走出阿里”之行了。我回到房间,穿上羽绒服,拿了手电,佩上藏刀,锁好门,便向宾馆右侧的那片能望见岗仁波齐峰的高地走去。

     高地上非常寂静,只有风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久久地眺望着不远处的正在渐渐融入黑夜中的岗仁波齐。或者说,这千年不语的岗仁波齐也正在久久地注视着孤悬于阿里荒原上的我。

     天地无声。

     “这就是‘神山’吗?”我的脑海里总在涌动着这句话。可以料想,在往后的很多年中,这句话会长久地萦绕在我的脑际。但我知道,这并非我刻意要去求索的问题,时至今日,我或许应该比更多的人感悟到天底下的许多事是万不能去探究其缘由的,因为原本就不需要缘由。

     不管怎么说,在我浪迹天涯所走过的千山万水中,岗仁波齐的确是不凡的、不可替代的。她属于你只要瞥过她一眼,就再也忘怀不了的那种山峰,这种山峰你一生中只能见到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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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6 09:59:57 | 显示全部楼层
17.香格里拉传说
     海拔4550米 1994年8月16日 阴、雨、大风

     中午,给自己规定的走访“神山”的时间到了,行前去给房费。斯扎对我说:你的房费就免了,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来支持你走遍西藏。随后,他又将自己备用的一只背囊换下了我的那只已难以为继的破背囊。

     提到背囊,不妨“借题发挥”一下。走遍中国期间,我曾跑遍所有大城市的一些百货商店,均未买到一只国产的可供徒步旅行的那种背囊,就连舶来品也没有。以致每当我看见一些外籍旅行者背着那种多功能、又合体的专用背囊,在我的祖国走来走去时常羡慕不已。

     不生产、无销售,就说明无这种需求,或至少可以说需求量不大。为此,我常概叹,为什么在欧美、乃至港台非常普通的商品在中国大陆却没有它的市场。仅此一点,便足以体现我们中国人还习惯于呆在家里,在四平八稳中打发岁月。这倒也无可无不可。但就有不少人偏偏还热衷于将那些敢于藐视“传统”、试图“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换一种活法”的人一概视为“异端”、或说一些“此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等怪话。对此,我领教得是太多了!窃以为,中国大陆实际上还非常缺乏自觉的、有献身精神和有作为的旅行和探险。但人类社会应该有各种不同层面的活动,我们不仅需要作家、艺术家、科学家、思想家……并且还需要旅行家和探险家。而在一个连旅行专用背囊都难寻觅到的环境中,旅行家将面对的就不仅仅是物质装备上的艰难和困窘了。

     可以坦率地说,真正的旅行家和探险家是羞于同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为伍的,更不会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头脑有恙的人。恰恰相反,他们具有健康、高贵和自由的心灵,或至少在将自己造就成这样的人。

     千里滔滔江溟,万里巍巍群山。通过旅行,你迟早会感悟到: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远天的底下有许多可去的地方。你会锻炼自己坚毅开朗的性格,培养人道主义的操守。当你一次又一次地被那广袤的宇宙天地、壮丽的日月山川震撼,又了解了许多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民族后,你的心里迟早会独白出:人世的功名利禄、世俗的荣辱得失其实可以看得很轻很轻;人间富贵如云烟,换不回的是从前。如果你是个正派的、有境界的人,你会通过旅行逐步形成自己远大高尚的目光,使自己真正成为父母之邦和辽阔大地的儿女,成为见识渊博和心灵自由的人,成为劳动和富有同情心的人。

     14时,风雨交加,我正行进在一片大草甸子中,斯扎同几位藏族青年又开着吉普车追上来了。皆因他觉得应该同我拍一张照。于是我们就留下了一张在“神山”下茫茫草原上的雨中合影。

     意味深长的是,在我留访“神山”期间,斯扎自始至终一次也未问过我:为何人家都转“神山”而你不转?我敢肯定,这个问题他不会没有想过。因为一般来说,走到“神山”而不转山,确实有些离谱。通常会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一种违反常规的表现。但我知道,在岗仁波齐峰下自由呼吸,又在内地受过教育的斯扎应该是个有灵性的人。他能免我房费、赠我背囊、又赶来同我合影,必定已多少读懂了我——一个走遍辽阔中国千山万水的人自有自己的方式,他决不会拘泥于形式主义地去看某一座山或某一条河,他的心胸应该是宽广的。当人们对身旁的那些周而复始的东西表示出由衷的敬畏或有意无意地亦步亦趋时,他会根据自己的判断而决定是否应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的行为方式完全受自己心灵的支配。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环境或许会影响到他,但决不可能最终“俘获”他。

     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对岗仁波齐神峰有什么不敬。事实上,她在我的心目中已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旅行家,在浪迹天涯的过程中,应始终坚持凡事应有取舍的准则,而不能一概囫囵吞枣。正如同样在西藏荒原的罡风中艰难行进的西藏人同我的旅行目的大相径庭一样,区别在于:他们是朝圣者,而我则是个旅行者,我们各自的文化背景和哲学观不尽相同。朝圣者尽可以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地去围着“神山”转山,以告慰自己的心灵,寻找到一条通达天宇之路。而我则将兴趣放在向“神山”挺进的那个过程本身,至于转山与否则不是我必须要考虑的。在我的观念中,隆起在地球表面的每一座山峰除了外形和内部构成上有些差异外,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它们都叫“山”,并且同样自古至今地站立在那里。就我而言,我并不指望要求过多,我的通达天宇之路就在我走遍中国、走遍西藏所经历的千山万水之中,我因此而获得快慰和升华。

     冈底斯上空的风雨仍无遮无拦,岗仁波齐峰已渐渐离我远去。途中,我且走且朝那个方向再回望几眼。但我看到的已是风雨和虚空中的那种飘渺,这种氛围最能使我陷入一种冥想状态,这种状态往往又受某种意念的支配。不久,我想起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中的那个神秘的香格里拉在我的脑海中渐渐地浮现了出来。

     记得还在孩提时就听过一首动人的吟唱香格里拉的歌谣,但当时不解其义,更无从知道它究竟指的是何种事物。及至走遍西藏期间,香格里拉的传说又一次次地回荡在我的耳旁,出现在圣城拉萨和西藏各地的乡镇。那么,香格里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所在呢?

     有人说,香格里拉是一个神秘的王国,它的国土就在西藏阿里冈底斯山脉中某个隐秘的地方;有人说它在一座孤岛上,但常识告诉我们,现时已离外海那么遥远的西藏已没有那样大的足够容得了传说内容中的生存条件的岛屿;也有人说香格里拉其实是在我们站在地球上就可以望得到的一颗星球上,但那毕竟又太遥远了……

     为此,我曾翻阅过一些记录西藏历史的资料。有些书吞吞吐吐、似是而非地提到:历史上曾出现过一个四周有大雪山环绕,内中呈八瓣莲花形的香格里拉国。这个国度的子民从不知道贫穷和疾病,更不会有地球人花了几千年还停不下来的愚蠢的战争;香格里拉国遍地是黄金,满山有珍珠;香格里拉人无须劳作,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据说,他们的空间是我们的时间,而我们的时间则是他们的空间。因而香格里拉的子民长生不死,他们的分分秒秒都是永恒。无独有偶,这类描述还出现在西藏的一些经卷里,出现在寺庙的壁画上,就连每一代国王的名字、国家大事都删繁就简地记录得有纲有目。由此看来,人们就更不能简单从事地将其仅仅看成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了。

     真希望人世上真的有这样的所在,正如我最相信大西洋的海底有湮灭了的大西洋古国,地球以外的星球上有外星人一样。西藏是个遍布大雪山的雪域之地,西藏人均以八瓣莲花形最吉祥之形状。因而,描述中的香格里拉如果确曾出现过的话,它的所在地当在西藏无疑;而西藏最有可能存在香格里拉的地方则舌冈底斯其谁?

     在挺进岗仁波齐的途中,我曾经顾盼过香格里拉的踪迹;昨夜,站在“神山”下的那块高地上,也曾遥望过夜空下冈底斯背后那一片神秘山峦。而今我要离开冈底斯前往喜玛拉雅山脉,我知道我是看不到传说中的那个地方了,如同许多抛弃了尘世生活、毕其一生心血的佛教徒也终于未寻觅到香格里拉一样。

     谁能告诉我:香格里拉究竟在什么地方?

     17时45分,于风雨中抵阿里普兰县巴嘎区区政府所在地——茫茫草原上一个有几排房屋的地方。这是个典型的牧区,有许多马儿在雨中的草地上悠闲地吃着青草,草原上空无一人。

     这个区政府的房间里已经拉上了电线并安有灯泡,但还没有通电。如此看来,这个地方离香格里拉之佳境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距离,但它比从前已靠拢了一步。的确靠拢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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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走近“圣湖”
     海拔4600米 1994年8月17日 小雨、多云、大风

     清晨微雨,天地一片苍茫。因知正当藏西南的雨季,往后十数天中天气便是这样了,遂冒雨前进。刚出门,又看见昨日黄昏无意中瞥过一眼的那匹白马仍孤零零地呆立在原先的位置上,既不吃草,也不挪动。便笑道,这风雨中它石雕般地一夜在想些什么呢?该不会也在想香格里拉吧?

     巴噶区的南面均为逶迤起伏的山峦,我必须翻越一条足有七八公里长的慢土坡才能将这道山峦甩在身后。科学测定:一个内地人在西藏室内坐着办公一天的体力消耗,等于在内地的平原上背负40斤东西走上一天,这是海拔高,空气稀薄的缘故。而我在西藏每日里平均背负40斤的装备,因而,我实际上是负重80斤左右,孤身徒步行进在海拔4500米到5000米以上的“生命禁区”,我每日里的体力消耗可想而知。而这种消耗在翻山越岭时更加强烈,但我都坚持了下来。

     古往今来,人类社会从不缺乏试图在某个有意义的领域做得前卫一些的人们。当我在20世纪末叶的某一天从一枕黄粱中惊醒过来时,方惊觉徒步征服南极和北极已没有我的份了,唯剩下“世界最高级”的青藏高原尚未被人捷足先登。于是我便对自己说:“接下来的事留给我来做吧,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得意之作,下辈子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今,我为自己而感到自豪。

     我在西藏走路时总是采取均速前进的科学方法。因为如果走得太慢,在规定的宿营处没有到达之前,就等于加长了负重的时间;但若走得太快,又会因空气中含氧量少,呼吸时就会上气不接下气。在上坡时须将身体前倾一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如果上坡长了些也不必抱怨,因为一般来说,上坡有多长,下坡也会有多长。下坡时,惯性会推着你前进,此时你便可以步子加快些又不致太累。于是,上坡时吃的亏在下坡时又被你赚了回来。须知:天底下没有老是给你下坡,而不来点上坡的好事。

     在寒冷地带和冬季走路时,最好不要因好玩而顺带踢一下路上的某一件东西,这,我是有惨痛教训的。我在走青藏路时见到路中间有一个驴粪蛋,觉得这家伙蛮好玩的,便以我从前踢左前锋的习惯一脚朝它踢去。讵料因天寒地冻,这家伙已冻成一团冰球并死死地粘在了地上。结果就可想而知了——直疼得我眼冒金星地倒在冰凉的地上,抱着脚呼天抢地了好长时间,幸亏尚未造成脚趾骨折!此后,我给自己下了一道死命令:从今往后,见到地上任何再滑稽的东西,均一律朝边上绕行!

     12时10分,天空开始放晴,此时我离这脉山峦的顶端已经不远。无意中,我回望了一下已被抛在身后的来路,我一下子被震住了:那七八公里长的上坡来路迂回起伏一览无余,坡路的尽头是那片辽阔的大草原,草原的后面耸立着大雪山,草原和雪山的上面是飘拂着白云的湛蓝天空……这是何等壮丽的一个场面呵!我深知,像这样浑然天成壮阔美丽的画面,即使在西藏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在深深地被感染过之后,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能以这样的地方为背景拍电影和制作电视广告片的话,一定会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反正也是赶路,不妨自己构思一则广告片以自娱。于是就边走边想,当我快要翻抵山峦的顶部时,我的创作已经有谱了。我心里很清楚,这则广告片真能拍成的话,完全有可能成为上乘之作。

     12时30分,翻抵飘有经幡的山顶。此时,静卧在雪山之间、藏族人心目中的“圣湖”蓦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与“神山”岗仁波齐齐名的“圣湖”也叫玛旁雍措或玛法措,藏语意思是“永恒不败碧玉湖”。在西藏人的眼里,她是西藏众多“圣湖”中的“圣湖之王”。该湖坐落在岗仁波齐峰东南约二十五公里之处,海拔4588米,面积412平方公里,湖水最深可达70米,是一个巨大的高原淡水湖。她的湖水由冈底斯山的冰雪融化而来。

     “圣湖”之“圣”,是因了许多宗教典籍的记载,或传奇故事中的描述。同时,也同她所处的非同凡响的地理环境有关。同岗仁波齐一样,玛旁雍措也属于那种你只要瞥过一眼,就再也忘不了了的造物主的杰作。而“神山”与“圣湖”在位置上的巧合,又昭示着此地不愧是个天造地设的神圣所在。两者一阳一阴、一刚一柔,互为补充,君临天下,成为信徒们心中的“世界之父”和“世界之母”。

     玛旁雍措的湖水极为清澈,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烁着迷人的色彩,她很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站在湖边,你顷刻间就会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只要你是个心智敏感的人,你就会感觉到,她确实蕴藏有亿万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底蕴感染给她的那种妙不可言的灵气和巨大能量。

     在造访了西藏的“神山之主”的岗仁波齐不久,紧接着又来到了“圣湖之王”的玛旁雍措。在相隔如许近的时空里,我相继走到了这人世上的大多数人毕其一生也无缘到达的地方,这要归结于我自己的造化和执着。然而,当我面对这西藏最神圣壮丽的山水时,我也十分清楚,这不是我一下子能消受得了的,我们只是确曾彼此面对过。有很多感受只能留待在今后的某些黄昏和清晨里,逐渐地明晰和回忆出来。西藏人说,有幸见到“神山”和“圣湖”的人是有福的,那我就是有福之人了。

     我在湖边且走且看。周遭非常静谧,澄碧幽深的湖水静卧在雪山和山间草甸的中间。微风徐来,湖面波光粼粼,就像少女的丝裙在飘拂。不管从什么角度看,玛旁雍措都不失为诸神加冕于西藏高原的一面瑰宝,是地球上不可多得之湖。但此刻,除了湖面上不时有鸟儿掠过,那“嘎、嘎”的叫声愈加反衬出玛旁雍措的静谧之外,就只有我这个“万物之灵长”了。同岗仁波齐一样,我不准备将玛旁雍措转个遍,但这却是西藏、尼泊尔和印度的佛教徒们心仪所在。

     唐代著名的佛学家、旅行家玄奘在艰险备尝的西天取经途中也到过玛旁雍措。后来,他在不朽的《大唐西域记》中将该湖称为“西天瑶池”。时至今日,当我也来到这个湖的旁边时,仍能由衷地感觉到这位高僧的观察和描述甚有见地。然而,弹指一挥间,一千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14时,走抵高耸在“圣湖”边一孤山上的久贡巴寺。该寺依山傍水,地势十分险峻。当我攀至半山腰时,有一凶猛的护寺犬便出现在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山径上,并不停地朝我吠起来,以通知我不能再越雷池一步。凭我的经验,“寺前闻犬吠”不久便会“僧随吠声出”的。没想到,延颈等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见有僧出来。于是便撑着酸胀的脖子,悻悻然下山。在西藏,有村庄的地方就有寺庙,那么,有寺庙的地方就必有村庄了。寺中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朝上山时就瞥过一眼的那座久贡巴寺下的村庄走去。

     钱这个东西有时还真有些意思,它能把人类社会中的一些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到一起。在我向那个村庄走去时,有一个背着水筒正欲前往“圣湖”汲水的藏族汉子停住了脚步。他在原地手搭凉棚观察了我片刻后,便一面对我叫着“阿美利加、阿美利加”,一面朝我这个方向赶将过来。我知道他是将我当成美国人了,但不管怎样,我总该等他近前来问个究竟的。

     那老汉一到我跟前便用手指了指他身后的村庄,复又用手作了个邀我去那里睡觉的姿式。我明白他可能在那里开着一个私家旅店,我若停留一天,他便有一天的进帐。我作了个问价的手势,那老汉便向我伸出十个手指。我觉得价格还算公道,他的面相也在善良之列,便允他前面带路。

     这老汉家的一间土木结构的侧屋内放着两张单人床,我知道这就是旅店了。老汉指着这两张床,又一次向我强调,在我之前,曾有一男一女两个“阿美利加”非常荣幸地在他的床上睡过。我笑着向他示意我相信了此事,并果断地将房钱提前付给了他。他走后,我收拾了一下那床。无论我浪迹何方,我只睡自己的睡袋。

     老汉家的邻居正在建屋,久贡巴寺的四个青年僧人前来相助,这在西藏是个很好的传统。该地的建筑材料全为泥巴和事先晒制成的土砖。藏民们用驮在背上的竹篓一篓一篓地将这些材料送上正在封土的屋顶。他们在劳动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哼一段悠扬高亢的藏族长调。

     傍晚,在冈底斯宾馆遇到的那位在走廊的泥地上睡觉的尼泊尔朝圣者也来到了我住的房间。看样子,他也是一步步从“神山”走到这里来的。我匀了些干粮和饮料给他,并示意他正巧和我同路,在返回他的祖国的途中,还有好长一段路也许我能给他些帮助。他回复我,他暂时还不能回国,因为他正在绕“圣湖”一周。他一再示意:菩萨会保佑我的,因为我心地善良。此后他便向我告辞,于暮色苍茫中向着他今夜的栖身地久贡巴寺走去。

     深夜11时,我在烛灯前看书时听见不远处有念经声,遂披衣出门,循声寻去。那声音是从店主老汉的屋子里传出来的。隔窗窥望,只见屋里唯老汉一人盘腿坐在牛粪炉前。他的左手数着佛珠,右手摇着转经筒,双目微闭,口中喃喃。他的那张因高原风霜而布满皱纹的脸在牛粪炉前显得十分虔诚和生动。

     我没有惊动他。悄然退去。离开那间屋子后,我在阿里高原清朗的月光下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旁边就是那片巨大的“圣湖”,来自湖水中水气掺和着夜空的气息不时扑面而来。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不辞辽远奔赴西藏拜佛的尼泊尔人,以及身居桑梓深夜还在作贯彻一生的祈祷的店主老汉,我深深地感到了人类心灵的苦难。

     我在忧伤的少年时期,以及大学毕业后为生存被迫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时,均有过强烈逃避现实浪迹天涯的念头,皆因时机不成熟而忍受了下来。那时,我唯有在只有我一个人常去的屋顶上遥望蓝天下很远的地方,这样一直捱到了1988年,我终于开口对自己说:“哥们,你必须换一种活法了。升斗小民、周而复始的活着仅是‘存在’而已。这种最简单的‘过程’不会令你真正快活,更没有丝毫的创意……”因此,我便于那一年离开了我的父母惯常的生活方式,去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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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神女”与“鬼湖”
     海拔4500米 1994年8月18日 多云、大风

     10时,离久贡巴寺下的藏村。背上行囊,向“圣湖”作最后一次回望, 便继续向普兰前进。

     途中皆为低缓的山坡。前路在山坡下起伏的草地中间自由散漫地穿行而过。因昨日花10元钱享受了一夜“阿美利加”级的待遇,既免却风雨野兽来袭,又有两瓶热水供我支配,故今日体力和兴致大增,一路走得轻快。

     10时30分,有一座巨大的雪峰在我前方的山坡后初露峥嵘。继续前进中那山峰便渐次升挺,待至看清她的“庐山真面目”,方知已走到喜玛拉雅山脉五“神女峰”之一的第五高峰——纳木那尼峰的下面。呆立峰前,寻思片刻,这才意识到,我已走出冈底斯山脉,开始进入地球表面上隆起得最高区域——喜玛拉雅山脉了。

     喜玛拉雅的“神女”们真是落落大方、礼仪有加。在我刚造访她们时,先就有她们的“五妹”在山门前给我一个惊喜。这“五妹”的个头也不赖,海拔为7694米。此刻她正玉洁冰清笑容可掬地端立于我的前方。看得出,即使毕我一天的脚力也走不出她那热情顾盼的视野。这又何妨!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孤身跋涉居然有“仙女”来伴,你还能要求比这更好的吗?于是又平添一层喜出望外。

     11时,翻抵纳木那尼峰前一只能算作“小弟弟”级的山冈。此时,我心里早就有准备的那个巨大的、令我一见到便怦然心跳的“鬼湖”便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同“圣湖”一样,“鬼湖”也如同一颗巨大的蓝宝石静卧在雪峰的下面,但所有的朝圣者都避免来到她的岸边,甚至都不愿意提及她。

     “鬼湖”真名叫兰嘎措。如果说,玛旁雍措是伴着“神山”岗仁波齐同为世人瞩目的话,那么,兰嘎措则是伴着“神女”纳木那尼也占据着地球一隅神奇地带,只不过兰嘎措的名声不太好罢了。也许值得兰嘎措庆幸的是,偏偏我不在乎这些,并且一向清楚:在现实生活中某事物的“名声不好”,往往并不等于该事物的本身不好。兰嘎措便是典型之例。这表明当地人在界定事物的习惯上惯常于运用“相对”和“二元”的方法。通常,他们习惯于善恶分明:有仙,就必有鬼;有给人洗涤罪孽的,就必有个人降灾的。既然玛旁雍措已被界定为“圣湖”了,那么兰嘎措就应该理所当然地成为“鬼湖”了。退一步说,即使兰嘎措不成为“鬼湖”,那么别的什么湖也要成为“鬼湖”。

     兰嘎措甚大,自然形成的公路就伸展在湖岸的旁边。一路尽是大小不等的砾石,徒步其间,非常难走。以前有人告诉我,湖边曾有过一座寺庙,但那座孤独的寺庙一直未能进入我的视线。我有些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我在这个被佛教徒遗弃而景色却甚美丽的湖边足足走了半天。我看见湖的中间有几个小岛。小岛在湖面升腾起来的氤氲之气笼罩中时隐时现。环顾湖边,湖边的浅水中长有翠绿的水草,错落有致的湖岸曲线很美。平心而论,这里的水光山色并不比“圣湖”逊色。以湖论湖,她也完全可以称得上地球上不可多得之湖。只可惜她在“圣湖”出现的那一刻便受到了压抑,从此注定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厄运。

     有趣的是,我一直未想到要刻意去喝一下“圣湖”中水,却跑到“鬼湖”痛饮了一顿,并且还将水壶灌满留待途中续用。

     同我喝过的所有的湖水一样,兰嘎措的水质中也带有一丝轻淡的泥土、水草和腥味,这恰好是水中有生命存在的佐证。事实上,兰嘎措之水来自于喜玛拉雅的“神女”处。兰嘎措不仅在她宽阔的胸腹中孕育着生命,并且还是栖息在她四周的荒原生物的生命之泉。在我绕湖行进的半天中,先后看见两群野驴专程从山上下到湖边饮水。倒是因为发现了我这“人类中的一员”,它们才匆忙喝了几口赶紧弃湖而去。

     本世纪初,瑞典的斯文?赫定曾划一叶扁舟探测过玛旁雍措,并差一点在湖中翻船赔了性命。不知这位锲而不舍的探险家也来测过兰嘎措、并也胆大妄为地喝过兰嘎措的水否?如果他也曾来过,他是否也会善待兰嘎措呢?我不得而知。

     在今日途中的荒原上未见任何人迹和村庄。这在被叫做“鬼湖”的兰嘎措边上自然是可以想见的。20时15分,抵距久贡巴寺约80余华里的一处戈壁滩。滩上堆满了大小不等的鹅卵石。从地上的印痕看,这块地方曾无数次经历过大洪水的浸漫,但现在上干燥的。今夜便选中这地方作栖身地。这地方哈能望见那个巨大的同我已有一面之交的兰嘎措湖。

     我选中一处距纳木那尼峰300米远处的低凹地支帐篷。这是基于防风、避开野兽的视线、以及防范雪崩的考虑。我在1994年夏季向新疆北部的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挺进时,在翻越环境险恶的天山山脉中那令世人畏惧的果子沟途中,曾遭逢一系列巨大的雪崩。有一辆跑在我前面的中型客车被距该车100米处雪峰上崩塌下来的几百吨重的积雪活埋,车上的17名汉族和哈萨克人仅3人死里逃生。为此,我选择距纳木那尼峰300米远的间距并非是没有道理的。尽管在通常情况下“神女”们总是可人的,但谁又没有偶尔做错事的时候呢?

     今夜我宿营的地点明显有曾经支过帐篷和多次用火的痕迹,而且有一堵塌剩一半的石墙明显是人工垒起来用以挡风的。我知道这不外乎是浪迹天涯的藏人、印度人、尼泊尔人、抑或一千多年前的唐玄奘西天取经时住过的地方。我支好帐篷,又顺手搬来附近的石头,将那堵倒塌的石墙补齐,想象着他们拖着疲惫之躯来到这里后的情景。

     我在钻进帐篷前又最后瞥了一眼正在隐入暮色中的纳木那尼峰及四周的荒原、不远处的兰嘎措湖。我感觉到我正处在一个巨大而凝重的时空点上。此时此地所面对的那种特有的感惑,绝非人类传统的生息之地所能有。它使我愈加清晰地感悟到人生的渺小和短暂,而宇宙才是那样辽阔和深邃。两者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而正因为两者间的反差十分明显,人类更应意识到生命得来的不易。唯其不易,我们更无须在生活中要么就是浮躁,要么就是矫情。我当即告诉自己:走出西藏、走完中国后,要对自己的余生持平静和达观的态度。就像在浪迹天涯途中一样:环境是什么模样,旅行就是什么心境。当你脚踩在地上时,不要忘了头上还有一方更无垠的天空。生命的短暂和能力的有限决定了我们的认识是极其有限的,就像在我面前如此高不可及的纳木那尼峰在宇宙中也不过是个小土堆一样。因此我们有必要十分珍视自己所有有价值的感觉。因为唯有自己真正感觉过的事物才能最终悟识它。而多一次悟识,就等于多添了一盏引领你步入达观人生之佳境的指路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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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6 10: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20.喜玛拉雅山下,一个秀丽的村庄
     海拔3950米 1994年8月19日 多云、大风、雨

     凌晨,即被冻醒。依稀听到从荒原深处席卷过来的风中夹杂着的野兽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便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头边的匕首和照相机上的闪光灯。天亮尚早,蜷缩在睡袋里继续假寐。整个夜晚,我的耳朵始终像狗一样地保持着高度警惕。我庆幸自己找见一块铺满乱石的戈壁滩宿营简直是聪明无比之举。我天真地认为只要听见石头的撞击声,便能及早察觉侵袭者的来临。

     10时15分才钻出帐篷。因为我要抓紧天亮后的那段时间真正地熟睡一会儿,以恢复体力,同时也是在等待太阳将帐篷晒干。

     清晨的纳木那尼峰在白雾缭绕中隐去了她的身姿。我忽而想起当地人管纳木那尼为“管珠宝的神女峰”。不知道她为谁而管,更不知道那些珠宝藏在这雪山上的什么地方。我又望了一眼纳木那尼,禁不住笑了出来。因为假定真有这回事的话,我也没有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即便知道了我也不会拿,拿了也带不动。更何况,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再好的财宝对我也毫无实际的意义。相反,如果没有带足水和干粮,即使家里正开着世界上最大的饭店,也照样渴死、饿死。

     11时,就着纳木那尼雪峰上化下来的水用早餐——两片压缩干粮、几根四川榨菜。然后,继续前进。

     今日一直行进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神圣的喜玛拉雅山比任何时候更清晰地横亘在我的前方。她那坚挺伟岸的身姿有一种无法比拟的恢弘气势,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奋勇向前。我能感觉到,这种吸引同时也是一股强悍的冲击力,是地球上最大的山体对我的冲击。反过来,也是我这个“人类中的一员”对她的冲击。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种互相的吸引和冲击不存在“大”、“小”、“强”、“弱”之比。山,尽可以显示其“黄云万里动风声,白波九道流雪山”的气势。而人,则与之对应其“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豪迈。山的魅力表现在外表,人的信念根植于内涵。两者的和谐与统一是最高境界的大完美,是人类千百年来一贯崇尚的宇宙精神!

     下午,在一座小石桥上遇见两个徒步朝圣的尼泊尔中年男子。他们将拄棍和行囊置于一边,正疲惫不堪地坐靠在桥栏边喘息。因为语言不通,估计也交流不出什么内容来,便朝也在向我点头的他们回以点头后径直而去。

     17时35分,走抵一个位于喜玛拉雅山麓北侧山脚下名叫都坝(译音)的藏庄。该藏庄由前后左右相距不远的八个村子组成,属普兰县豆有(译音)乡管辖。这是我隔着一堵篱笆向正在不远处的水渠边洗头的一位藏族姑娘打听后才得知的。这姑娘毫不保留地向我介绍了她的家乡后,还告诉我她曾在内地读过书。天涯途中,虽然只是如此简短的一问一答,但这位生长在喜玛拉雅山下的藏族女儿特有的健美身姿和淳朴热情的性格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这种感觉,在喧嚣的都市不会如此强烈。

     这个藏庄是我所见过的藏庄中比较大的一个。此时,明显感觉到呼吸通畅了些,温度也高了。我瞟了一眼海拔表,指针已从先前的4500米降至3950米。这个藏庄中有很多纵横交叉的沟渠将八个村子有机地联系了起来。从喜玛拉雅山脉融化下来的水通过这些沟渠流经每一个村子,流水充沛而又清澈。村民们相对独立的房舍都建在田陇的中间,从每一间房舍的门前窗后,都可以看得见高耸在蓝天白云下的喜玛拉雅山。我从村子中走过时,不断有藏族村民在他们劳作的田地中和打开的窗户里向我挥手致意。这些天涯尽头的挥手顿时使我热泪盈眶,我知道我永远走不出善良人们热切的眼光。天涯有尽,爱无涯。

     我没想到在这地球上最高大的山脉下隐藏着如此秀丽的村庄。我还发现都坝村除了普遍种有青稞、荞麦和油菜外,还生长有不少柳树。有资料说,札达县是阿里地区唯一能见到树的县。我认为此说不确切。

     都坝距普兰县城还有5公里。19时10分,在迷宫一样的从山峻岭中绕了好几个大圈后,我走到了西藏阿里地区同尼泊尔国接邻的边界重镇普兰县城。普兰是新藏公路的终点。但按照另一种普遍的说法,必须走抵拉萨附近,方能算走完新藏路的全程。我要求自己选择后一种我认为更严谨的走法,这符合我这个“完美主义者”的性格。

     普兰县城的海拔又降低至3700米,差不多就是拉萨的海拔。有一条归属恒河水系的孔雀河将这个县城分为几块。我决定先放下已在身上压了一天的行囊再作打算。

     我在县府招待所找到了住处。唯一的一位藏族女服务员不懂汉话,想必也不识汉字。从她的手势中,我明白了住一天要10元。但为了让她“放心起见”,必须一次先交50元。她始终未提看一下证件的事。在西藏不少地区,没有“证件”这个概念。

     住处安排妥帖后,我决定当务之急是先要去美美地吃一顿热饭菜。我知道我的体能已透支了很多。这个渴望了好些天的想法,在招待所对面的一家汉族小饭馆得到了满足。

     自8月3日从狮泉河镇出发,到走抵普兰县城共用了17天。内中8个晚上住在房内,9个夜晚露宿荒野。萍踪所至,天地相依,过的完全是随遇而安的云水生活。走遍西藏,既是我对西藏的全面走访,也是西藏对我的智慧、身体和胆略等诸方面素质的全面考验。这些年来,我常问自己:“我是什么?”回答是:“我是人。是人类中的一员。”那么,走访“世界第三级”、即西藏全境的尝试也就是对人类自身极限和能力的挑战。尽管人类并没有“选拔”我来充当这个角色,但我一向认为,人世上的许多有创意的事情无须等待选拔,可以自己选拔自己。

     饱餐一顿后精气大增。跨出店门,抓紧落日前的那段时间,便去大致熟悉一下这普兰县城。这是我每到一地的习惯做法。

     很多年前,当我在地图上查阅西藏时,就已多次注意到“普兰”这个地名。当时,它给我的印象就已定格在“天哪,那地方多么遥远”的感觉上。我甚至不指望自己有可能到达这个地方。今天,当我漫步在这个县城唯一的主街上时,多年前的那个“定格”丝毫未有“淡出”。一切犹如梦中。

     这条主街长仅三百余米。两侧分别排列着县政府、武装部、外宾馆、武警支队、县招待所、边防检查站和学校。此外还有几家小商店兼饭馆和一些居民住宅。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走到街的尽头,便可望见喜玛拉雅山的巨大雪峰高耸在该县的南端。这座山脉分别将印度、尼泊尔国的北部和西藏普兰隔离于南亚和东亚的尽头,同时也将来自印度洋的炎热和湿润的海风留在了南亚。生活在世界各地的民众大多很难在今生一睹喜玛拉雅山的壮丽姿容,他们只是隐隐约约地想象着这个地区被一层神秘苍凉的氛围笼罩着。因此,也就不可能知道喜玛拉雅山下的这个县城。这也不稀罕,即便是中国人,不知道阿里的,也大有人在。

     旋即又前往主街的北端。北端有一架铁桥横跨在孔雀河上接通对岸。眼见天已擦黑,便停在桥头作远望状。桥头有人前来指点:对岸除了辟出一小块地方让尼泊尔商人居住外,还有桥头市场、“尼泊尔大厦”和“国际市场”。听到那人一气排列出这些既大气、又颇俱诱惑意味的名字我忍不住会意地笑了出来。看来,以前道听途说的一些传闻还果真能在普兰找到出处。

     普兰虽是个县府所在地,但它的规模还远不及内地的一个繁华乡镇。地处边陲,少见便会好奇。没等我在主街上走完一个来回,我这个天涯孤旅者便已成了这条街上一些人议论的目标。不久又有武警支队的指导员陈茂春和几个小战士专程到招待所来访问我。他们向我表达了钦佩和尊敬。

     陈茂春同他的部下来自邻近西藏的省份四川。在西藏戍边的人中十有九成是四川人,这可能是基于蜀地多山,蜀人较能适应高原气候和边地自然环境的考虑。

     陈茂春从军校毕业,分配到普兰已有不少年头了,他对普兰的一草一木相当熟悉。他告诉我,普兰是喜玛拉雅和冈底斯两大山系之间相距最近的地方。中、印、尼三国边界在这里形成犬牙交错之势。

     陈茂春他们于晚上11时告辞。临去前,请我在逗留普兰期间每天都到他们的警营吃饭,并约定明日陪我去“桥的那边”走走。

     夜里,我躺在床上很久未能入睡。想起那魂遗他乡的外籍天涯客,禁不住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无独有偶,原来,我已无意中走过这位不幸者在那个月黑天低之夜被夺命的地方!并且还像“没事人一般”地也在兰嘎措旁睡了一夜!显而易见,这位不幸者的遭遇也极有可能同样落在我的头上。如此看来,走遍西藏不仅需要自身的素质,并且还需碰运气。莫非我能走出那段来路,似乎还带有侥幸的成份?!

     对于死亡,我一向能持相当平静的心境予以接受。这好歹是无论什么人在尘世上的既公平又必然的归宿。只要不冤哉枉也地死在同类搬起的石头下,就应该达观地面对这种归宿。我认为这种归宿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回家:回到前世,回到来路,回到祖先的家园和父母长眠的地方。尽管我是个信奉“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的生死观和价值观的人,然而,壮丽河山、茫茫宇宙,仅是我放逐心灵的天地;祖先故土,父母身旁,才是我安息魂魄的怀抱。一俟大限之日来临的那一刻,我在尘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必定就是:“爸、妈,孩儿好想你们,孩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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