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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2010.07.22 早 07:16 张掖-肃南
一早醒来。收拾东西走人。 他给了我不少饮料与食品。 还一再叮嘱小心,去不成就折回来,回来再找他帮忙。
真希望昨晚的事,只是场梦而已。
可惜现实里没有如果。
我想,他骨子里还是个好人的。
坐上了去肃南的车,打算好徒步走到野牛沟乡。 两个小时的车程,路上播着伍佰《挪威的森林》。 对流浪的人来说,摇滚是最美的情人。 我希望,我能在歌声中死去。
到了站,问车站的人,距离有多远,35公里,徒步要走10个小时。 那人说帮我叫出租车,熟人,便宜点,250。 深圳的出租车2.4元/公里,也才84块钱。 不过呢,即使只要84,我也不搭。 我要徒步。
我担心自己脚程慢,要走10个小时以上,而我到肃南时已接近10点了,这样算算,我走到牧场就要在晚上11点左右了。 不管了,在山上过夜也要走。 于是,买了手电筒、打火机。
手电筒照明,自不用说,打火机,是怕到不了牧场,要在山上过夜,那就需要火堆,一来取暖,二来,让自己在黑暗中不至于孤立无援。(我当时想,背包里有卷纸,能起火,再找些树枝树叶就能整个火堆,但是,我没考虑到,西北的高山上,没有树) 在漆黑的山上一个人过夜,我会感到害怕,但某种意义上说,我希望真的能过上一夜。 没有勇气,怎么去流浪?
出发了。 阳光晒落在皮肤上,十分灼热,我擦了厚厚一层防晒霜,仍能感觉到那种热度。 从村里出来,路面已经都是坑坑洼洼的泥石路了。一辆车开过,尘土飞扬。 刚刚应该尝试去搭便车的。
运气真好,走出了一千米,一辆工地车让我搭上了便车,虽然已经被拒绝了好几次。 司机是张掖人,黝黑壮实,典型的西北汉子,他们是给一个矿点拉矿石的。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上便车,我还一直想,在中国,我能搭上便车吗,《荒野》里总能搭到便车,不过那可是在美国。
我对那位司机大叔说,很抱歉,我没有烟可以给您抽,更没有酒可以让您喝,我只有这罐饮料,希望能给叔叔解解渴。 大叔带了我20多公里。 已经到了深山里了。
葱葱郁郁的层山,汩汩流淌的河水,除了这条土石公路外,我和社会再无关联。
转过一个弯,我看到遥远的前方,一座积雪的高山。 那是我的圣山,我在朝圣的路上。
我激动得边走边激动地胡唱: ——谁能告诉我, ——我为何如此执着。 ——是否只有在你的怀中, ——我才能安然睡去,我才能永远停歇。
——谁能告诉我, ——你为何如此美丽。 ——是否只有亲吻了你, ——我才能畅怀微笑,我才能交付真心。
有车子的响声,一辆出租车从身后超过,一阵尘土。 车后座的乘客突然从车窗伸出了一只手。 向我竖了一个大拇指。 我也回了一个大拇指。 我对我选择了流浪,也很赞赏。
河对岸有一间土石瓦屋。 我以为又是一间遭人弃置的屋子,谁知走出了一对老夫妇。 我大声问,这是去牧场的路吗。他们互视一眼,猜想是没听清我说啥,没有回应我。两人就那样并排站在一起,看着我渐渐走远。 亲爱的爱人,我也愿意和你在天边的角落,默默厮守到天荒地老。
又转一个弯,我看到前面停一辆三轮拖拉机。 我呼喊车子的主人。 从河水下爬上来一大叔。是沿着公路拉电缆的工人。
他对我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很惊讶,我告诉他,我从南方来,只为看看牧场,因为我很喜欢牧场。 他问我怎么要徒步上来,路途那么远,我笑笑说没钱。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问得越多就越对我感到惊奇。
我问他,这是否是去牧场的路。 他说是,只是,牧场四五年前就关了。 我无法相信,又问了一遍。 但他更严肃地说,这是真的。 ......
还有最后一根稻草,青海还有牧场,我问他,这里离青海有多远。 很远,200多公里,他说。 ......
我哭了。 我无力再站着,坐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牧场没有了,青海也去不到了,我该怎么办…… 所有一切都是为了牧场,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这样,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大叔看我哭得伤心,安慰我说,没事,小伙子,一会儿他带我回肃南。 我哭得更难过了。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 那我一直以来那么坚定,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我长久以来的信仰,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这时,一位婶婶上来了。 她看我在那哭,就问什么事。
婶婶了解了情况后,蹲了下来,告诉我说,小伙子啊,你别哭了,你听我说,牧场是关了,但是还有牧民放牧,就在牧场的后面。
我马上擦干眼泪。 她说,大岔牧场卖给了私人老板,所以关了,但是牧民还是在的,他们在大岔牧场后面七公里的地方放牧。
只要还有牧民,就自然有牧场。而既然有牧场,我就必然继续往前走。
婶婶说她叫安秀梅,以前也是牧民。
她让我去找她的妹子,说她可以招待我。 我问,我可以在那待很久吗?她说,牧民都挺好的,我在每家都待上个两三天没有问题。 (当时心想,每家三天,10家就30天了,心里在偷笑了)
往前走了一段,到了大叔、婶婶吃午饭的地方。 他们请我喝了一大碗他们的茶,说这个茶好喝还解渴。 是的,这碗茶里盛满了热情与友善、真挚与关怀。
这时正好一辆车上来,婶婶帮我拦住车,并让车主答应了带我一程。 车主30岁左右,去山上的一个矿点。 他看我年纪轻轻的,从南方过来,又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只是为了看一眼牧场,就一直摇头,很不理解。 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如此疯狂地执着。 (的确,在那以前,我从未想过,我竟能如此疯狂,如此执着,一点也不像一直以来的我) 前面的光明只有一线,但背后的黑暗铺天盖地。
矿点和牧场是个岔路,所以我在岔路口就下了车。 我继续往前走,尽管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继续。
久久,久久都看不到牧场,我还是忍不住哭泣。
我如此疯狂地执着着,可是为何会这样? 是我不够纯粹吗?我看见天使伸向我的手,可如今路途为何没有尽头? 是我不够虔诚吗?一片真心,一份执着,不是就可以实现梦想吗? 还是我太天真?或者太无知? 到底缺少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 ……
尽管我哭泣过,我犹豫过,我怀疑过,但,我的脚步没有停止过。
我看见了几间房子。那应该是旧牧场的所在地了。 那里有一块平坦的草地,的确适合放牧,我已经能想象出,成群的牛羊在吃草的场景了。
我朝屋子呼喊,一位阿姨出来了。甘肃人,在这做采石工人。 她告诉我,牧民就在前面2公里的地方,她还带我去了一个工棚,非要赛给我三个馒头,还要我拿一个边走边吃。 她说面粉是老板给的,所以放心拿。
我充满干劲,边吃边走。(面粉放多了,好硬好干,但我还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看那青山多崔嵬。 看那蓝天多清澈。 看我步履多矫健。
天空有两只鹰在高处盘旋。 这两只苍鹰是草原派来欢迎我的吗?
这忽喜忽悲的。 我也不知自己是否通过了神的考验。 《圣经》里,只有经受住了神的考验的人,才能到达应许之地。
大岔牧场是到了,但青海要200公里路,是去不了了。 走到一个地方,对岸的那座山很高,于是我请巍巍青山为我作证,若干年后,我一定会回来这里,我一定会去青海。 我立石为志。
一座高山,山顶黑乎乎的,一条路笔直地横在山巅,上面放了什么器物,把强烈的阳光都反射了过来。 这么高的山也要开路?看山顶黑乎乎的,难道是矿山?
再转过一个弯,眼前不再是陡峭的山峰,而是一个平坦的山腰,青草葱葱,黄花点点,上面牛羊成群。
终于,我看到了! 我又哭了。 (见到散布在草场上吃草的的牛羊,我很满足、很快乐,就像见到了自己的爱人一样。 ——公主们,我来了。 ——我就是来解开巫女施在你们身上的魔咒的王子。 ——只要我亲吻了你们,你们就能变回你们原来美丽的模样。 ——来吻我吧,公主们。
——咩…….)
我走向一间房子。红砖房,门外一个羊圈。 门口蹲一只小狗,我靠近了就向我一直吠。作为宠物嘛,凶了点;作为看护嘛,可爱了点。
出来一位扎着白色头巾的婶婶。又是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听我解释完,不出预料又是更加诧异地望着我。 我问吴秀花家在哪,她遥指前方,2公里外。
不记得是第几个弯了,转过后是一块更平坦、更开阔的谷地,这边一围白点,那边一围白点,全是羊群。 低地处依稀几个牧民的房子,有的是帐篷,有的是红砖房。这些房子都是沿着小河搭建的。 最靠近道路的两间房子紧挨着,两个都是帐篷房,一个是黑色一个白色。
我走向了白色的,因为它的帐门敞开着。靠近了才看到有一个叔叔正躺在床上午睡。但我已经把他吵醒了。 我表明身份。 他问我为何来此,我说我太喜欢牧场了,太想去放牧了。 说完,我满眼通红。 然后我又问吴秀花,他也往前一指,又是2公里外。
我边走边看,浑然忘我,走出了一公里后,才发现,一路戴着的帽子不见了。想起刚刚和叔叔说话的时候,我脱了帽子,于是又折回。 帽子在叔叔手里拿着,他正坐在门口等着,旁边却多了一个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就在他家门前坐下了,吃他请我的西瓜。
我把我画的地图给他看,他告诉我,青海就在门前那座高峰的后面,离这里35公里左右。 而从肃南镇上来其实有43公里之多。 我掂量一下,一路上来,搭便车搭了快有30公里,而我走了13公里左右。这样的话,走去青海,还是能行的。
哈哈。 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我打算在叔叔这住一晚,明天就启程去青海,去我一直就想到达的目的地。 叔叔很爽快就答应了。
我放下包,跟那个男孩一起爬上了对面的山坡。男孩叫强海龙,初中,叔叔是他姑父。他家在肃南镇,但他喜欢待在牧场,一放假,家都没回就上来了。
爬到高处,我看见了整个牧场,看见了更远处的山脉,看到了更广阔的蓝天…… 我的天堂,我的向往。
草太美,山太俊,牛羊太妩媚,蓝天太妖娆,山风太轻柔,浮云太安逸…… 请埋我于此。
走到一个牧民家附近,远远看见路边停了两辆车,帐篷后面,六七个人围坐在那里,那家来了客人。他们招呼我们一起喝酒。 如此,我终于真正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了。 (没喝上酒,其实我就先醉了。我日夜梦想着要做的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坦白说,那天吃到的羊肉不好吃。)
三四个是客人,两个牧民,牧民的脸颊都紫红紫红的,而且必然戴帽子。中年牧民戴着个黑色墨镜,老年牧民身形瘦瘦小小。 客人是县电力局的,知道了我的身份和行迹,就都说要与我合影,并说会寄照片给我。
我原想,这是此行唯一的留影,所以一再央求,要寄给我。 后来我想,相机、手机都不属于这里,所以我才没带,我只带了我自己;旅游时拍照,为了留做纪念,因为旅游的地方,今生可能只会去一次。但是我会再回来这里。
几杯酒后,电力局副局长让我别去青海了,这里有狼吃人,有熊害人,我应该回家,回妈妈怀里,或者回女朋友怀里。 (这个我倒不在意,唯独那个戴墨镜的牧民。我敬所有人喝酒,唯独他不喝,他说像我这样的人他见多了,来草原蹭吃蹭喝的。 这真伤害我了。我以为大家都有对草原的爱,能互相理解的。 后来海龙说,那人喝醉酒了就那样。可是我仍然难以释怀。)
吃完喝完,我和海龙继续往上爬。
这里有三千五百左右的海拔,山顶都积雪了。 我爬得气喘不已,心跳更是快得惊人,仿佛要跳出我这副身躯了。
我们爬到山腰顶部就坐下来了,实在爬不上去了。
壮阔的青山草地,广裹的蓝天白云,我心想,我若是能飞便好,如此就能飞到更高处,看到更多的山川大地,也更接近天空云朵。 不过转念又想起那个希腊神话—伊卡卢斯。一对蜡制的翅膀,飞的太高,融化跌死了。
看着草场上那么多牛羊,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只能承载我自己一人,而一座青山,却能承载那么多青草,那么多牛羊,乃至那么多草原老鼠。 青山成为青山,而不成为其他,我也只有成为我自己,才可能承载更多的东西。 不管为他人,还是为我自己,我都该如此,为成为我自己而孜孜努力。 来了草原,便开了头。
下山时,看着此情此景,我大喊:不问今夕何夕,只在此时此刻。
回来后,我在一旁看叔叔挤牛奶。 在草地上钉两条绳子,绳子上面均匀地绑着铁环,铁环里扣着牛的项环。 一条绳子绑着母牛,另一条是小牛。 挤奶时,先一只一只地放小牛去母牛那喝几口奶,然后把小牛绑回去,叔叔再上去挤奶,挤完后再放小牛回来喝。这样一头一头母牛地挤。 他们记得哪只小牛是哪只母牛生的,想挤哪只母牛就放相应的小牛。 挤好的奶明天卖到县城。
等太阳照不到的时候,那已是晚上8点,昼很长,羊群就自己回来了。 排成一线长队,队首队尾前呼后应,很有意思。
(如果羊圈门是开着的话,羊会自己回到羊圈。所谓羊圈,是铁丝网拉成的四方形,羊圈里黑乎乎一片,全是羊粪。 虽然此时,羊圈黑压压的,草也没一根,与四周的青青绿色成云壤之别,但来年,羊圈里长出来的草,将是最茂盛的,因为肥料最多。 辩证法说,承受的困难越多,人生的质量越高。 困难就是人生的肥料。 当然,也不排除,困难太多,人却被压抑至死,毕竟肥太多了,草会被烧死。 )
晚上吃叔叔自己做的拉面,然后看了会电视,没到11点就睡了。 夜晚很冷。
虽然夜色晴朗,明星依稀,在城市根本看不到,但是室外实在太冷,还是回有炉子的帐篷暖和。 (晚上依然亮如白昼,天空,峰峦,草地,放眼所见,一切都非常干净。 刘亮程说,夜是黑的,但夜是晴朗的。 晴朗的白天,天是浅蓝色的,晴朗的夜晚,天换成了宝蓝色。一切依然晴朗,一切依然明亮。 真是大美。 )
叔叔家不止养牛羊,还养鸡养猪。 他们在草地上挖个洞,盖个木板就能做冷藏窖了,可以放蔬菜水果;他们还用太阳能板来发电,以供电视、电灯用电;他们用信号接收器,接收固定电话以及电视的信号。
此日事多,日记也是第二天补回的,事情多有疏漏。
我问弟弟想不想和我一起去青海,他说想。于是我去问叔叔,但是叔叔不同意。 我原想,如果一起去,我就再送弟弟回来大岔,然后原路返回。
此日还有一妙事,生平第一次头顶蓝天,脚踏大地,左朝月亮,右向太阳,四无遮掩地如厕。 人来之于尘土,死了也该归于尘土,被我们所吃的东西更是如此。因此,它们今日直达大地是真正荣登极乐了,而那些归于化粪池的,到头来是下了地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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