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蝶纹沧海 于 2012-2-27 10:36 编辑
关于高原黄鸭的传说很多,最美丽的都与男女情感有关。 我在炉霍卡萨湖一带就听过这样的传说:有一对逃婚私奔的青年来到这片沼泽湿地,前后左右都是暴涨的洪水,他俩站在一颗孤独的石头上,昂头向天默默祷告,过后又跪下来闭上眼睛,拥抱着等待那哗啦啦的洪水涌上来淹没他们。有一个声音在他们头顶上轻轻说:别急别慌,只要你心中她,她心中有里,就啥也别怕。他们睁开眼睛,看见浑浊的水里漂着三样东西,一根羽毛,一箱金子,一根牛尾巴。他们不约而同都去抓那根羽毛,手一撞就变成了两只鸭子,漂浮在汪洋似的水里。那就是黄鸭,常常成双成对地栖息在高原湿地里草丛间,像鸳鸯一样。 这样的鸟类,很容易让人想到爱情什么的,看到它们成双成对地在水里滑行,嬉戏寻食,一刻也不离开的样子,就有种幸福感在心内闪光。人类就是这样,人间不得意,就把梦里的东西掏出来,朝这些禽兽样的东西身上撒,希望爱的种子真的会在它们身上幸福地生长开花结果,然后毫不客气地收获下来,就成寄托自已心绪的诗呀什么的。好像那就是人类情感忠贞的范本。不过,想着也可怜,人类自已把情感的价值糟蹋得比粪土更臭了,就在这些小动物身上寻找光芒。 我在一所草原小学校院子里看到了一群黄鸭,同家养的鸭子脾性一样,懒懒的躺在洒在阳光的草丛里。那是一个叫德托娃的老师喂养的。他说,那是三月在湖边草窝子里捡来的一堆冷冰冰的蛋,草窝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吊子,这些蛋怕也冻成冰砣了吧。他用狐皮帽子把蛋兜了起来,看看早已结冰的湖水,没见生蛋的老黄鸭。他想,可能天太冷了,黄鸭们便扔下刚生下的蛋飞走了,找暖和的地方去了。毕竟是畜牲嘛,它们懂啥人情呢!德托格说得很轻描淡写,脸上荡过一丝笑,看着朝湖面飞去的鸭子们,说人们都以为它们成双成对游着躺着,就羡慕它们比人类恩爱。你养着它们天天看它们,就知道了,它们也不是跟死一个对象的,它们的对象是常常调换的,有些占着一个,还去抢别的鸭子的对象。看看那湖里的两只公鸭子,又为争占交配对象打架呢! 德托格四十多了,教十多个牧民的孩子的算术和体育,小学校里还有个很年轻的女教师,是内地来支教的,教语文和音乐。德托格没结婚,我问他为啥不找个女人成个家,他害羞地笑了,摇摇头说,算了算了,我没心思想那些,教着这么些孩子头都痛呢!我说,你又不丑,身板笔挺强壮,脸虽说镀了层漆似的黑,但棱角分明像黑石头的雕塑似的美。我说难道就没有女孩子喜欢你吗?他脸红了,我发现他耳朵也红了,用镶了羔皮绒毛的衣袖捂住害羞的脸。真不明白,这么大的男人,还是教师,竟然也像没见世面的女人似的害羞。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就送他去了寺院,他穿上红袈裟后就没有了想女人的心思了。 只有夜间,特别是月儿很大很圆的夜间,我才看见他独自坐在湖边,看着月光晃荡的黑沉沉的湖面,然后叼着一支竹笛子,把很柔软很抒情的声音送向那里。湖的深处,我听见一声又一声黄鸭的叫,是在应和他的笛声吧。 后来,我听人说来支教的那个女教师就看上了他,本来一年就到期了,她硬守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她照顾他的生活,还有他的鸭子们,她还跟着他学会了一支又一支这一带流行的牧歌。有一天,她一整夜守在他紧闭的门前,把一支忧伤的情歌唱得忧忧伤伤,连旁人听得都泪流满面了,他的门仍然紧闭。只有她知道,门内的他心情像风里的湖水一样起波澜了,还有睡在院子里的黄鸭,醒来后也呷呷叫着,一只接一只啄他的门。当然,门会掀开的,可他的脸却像那扇古旧的门板似的死沉。谁也猜不透他封闭的心里,埋葬了谁的情感。 他一如既往的地细心饲养着那群黄鸭,看着它们成双成对恩爱地跑向湖水,把波纹一圈圈荡开,又坐在阳光下把黑脸膛笑得金子似的闪光,一只又一只地数着鸭子,说着它们的外号:歪脖、鬼脚、臭蛋壳……,说哪只鸭抢了哪只鸭的老婆,哪只鸭贪心不足,占着自已窝里的,又去抢哪只鸭窝里的,让哪只鸭看不过,啄破了眼皮…… 他说得很平静,像一件平淡无奇之事,同他边说边吸的香烟茶水一样。我却满心地不舒服,眼前美丽的清澈平静也搅得浑浊不堪。鸭们还是双栖双戏,恩恩爱爱的样子,在这片美丽的水域里,天国里的天使一般地活着,真不敢相信它们也有移情别恋,也有贪欲和争食。 那个晚上,月亮出奇的大,老觉得它装满了酒水,沉甸甸的要往湖水里掉。德托格却对我说,想不想尝尝黄鸭肉的味道。我吓了一跳,看看院子里交颈熟睡的鸭子们,真不敢相信还下得了口吃下这些情侣们的肉。德托格笑了,说我不会吃它们的,我养大了它们,像我的儿女一样,我不会宰杀它们来吃肉的。 他说,要带去海子边的草丛里捉野黄鸭。我说,黄鸭精灵得很,稍有响动就游到湖心看不到了。他抑头怪笑一声,把吸短的烟头弹进黑夜里,说去取枪和电筒,他今天晚上要和我痛痛快快地用鸭肉下酒。 我们朝湖岸走去,除了有些野狗从草丛里钻出来,呜呜叫着朝远处跑去,没看见啥活着的东西。德托格叫我小声点,像他一样弓下身子,轻轻朝一个草丛一个草丛朝近。我好笑,真像是去打猎。在靠近一个很大的草丛时,他拉住了我,稍声说他听见了鸭子的呼噜声。我奇怪地看着他,鸭子睡觉还会打呼噜?他捂住我的嘴巴,自已慢慢地朝那里靠近再靠近。风摇动着满地的乱草像弹琴一样自在,琴声却在我心里响,风声鹤沮,四面楚歌呀!鼻尖嗅到草叶浓厚的气味时,他哗地打开了手电筒,我看见铺着月光的草地蠕动了一下,又一下,又平静下来。真有一大群鸭子呀,一只紧靠一只的,有的脖子交在一起,有的头塞在翅膀下,好像对电筒光全失去了感觉,听到响声也不惊怕,紧紧地挤成一团。德托格叫我看,说黄鸭就这么傻,你没抓到它身上它不会动的。如果能动能逃跑的一定不是鸭子,是灰雁。他举起了枪,是那种塞铁砂的鸟枪,瞄准那团肥厚的草地时,我慌了,真怕他一声枪响,把这一团平静的鸭梦击得粉碎。我抓了他的枪管,枪响了,在地上弹起一团灰尘。他看着我有些愤怒,眼睛都红了。鸭子们惊醒了,哗啦散开来,有些逃向远处的草丛,有些飞向了漆黑的湖面。他走了过去,用脚踢着地上的鸭毛,埋怨我为啥要抓他的枪管,不然起码能打到三只肥鸭子。 我们还是有收获,另一个草丛里有只受伤鸭子扑了出来,拖了一地的血。我们满地抓着,终于在它快入水时捉住了它。是翅膀和肚子受了伤,德托格看着它,摇着头嘴里念着麻尼经,说太可怜了。他手捏着脖子一扭,鸭子就断气了。他说,这样好些,它不会痛了。 晚上,他红烧了这只鸭子。我咬一口鸭肉,却咬了满嘴的铁砂子。德托格说,它的命够大,这一枪的铁砂子全灌进了它的身子,它还活着想逃命。说实话,那顿鸭子一点也不好吃,得小小心心地在带血的肉里剥一粒一粒细小的铁砂子,有时还嚼得牙齿痛。他还在埋怨我,说不是我抓他的枪,鸭子不会有这么多的铁砂子。枪如果像他瞄的那样崩出去了,铁砂会散得很开,那时鸭子会打伤一大片,鸭肉里的砂子就少得多了。我却庆幸,我那一抓救了多少鲜活的生命。不知那只失去伴侣的黄鸭怎样啦? 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晒到坡上时,空气变得冰冷极了,亮闪闪的霜粉在阳光里飞舞。德托格唤着他的鸭子,看着它们一摆一摆地朝水边走去,乐得哈哈笑了。几只小狗在院子里抢食昨晚我们啃光的鸭骨头,抢得愤怒时还相互嘶咬。他对这些毫不在意,像平日一样,来到湖岸边,把一些食物撒在水里让鸭子们去抢食。湖面晃荡起来,大群的灰雁开始升空了,它们要迁徙了。野黄鸭也大群大群从草丛里飞进水里,和家养黄鸭混在一起抢食,丝毫也不受昨晚那场血腥的枪杀影响。我看见它们仍然成双成对地寻食嬉戏和游动,也许昨晚活下来的那只也并不孤单,在新的一天它又有了新的伴侣。 故事里讲出来的都是神话,人就是爱把自已的梦想和希望的东西,强加在这些生灵身上。它们成双成对,是生活的需要,它们移情别恋,也是生存的需要,大自然就是这样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天地物都是和和谐谐的,用不着大惊小怪。 我问德托格,晚上你还去打鸭子?他笑,我发现他镶着金牙齿,门牙亮闪闪的像太阳。他说,我不喜欢吃,他就不想去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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