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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镇的小餐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圆形的大桶，桶里面煮着热水，可以随时下拉面。建筑工地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块钱，买一碗面，——这是五六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八块，——在门外坐着，热热的吃了休息；倘肯多花几块，便可以买一碟酱牛肉，或者凉拌三丝，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二十几块，那就能再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摩托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开轿车的，才踱进店里最里面的座位上，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兰州拉面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开车的主顾，就在门外桌前做点事罢。门外的骑摩托的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面从面坨上削出，看过牛肉有没有切的够厚，又亲看将面放在热锅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将牛肉切的跟纸一样薄是很为难的。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猎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端面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店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马赫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马赫是在店里最里边吃面而骑摩托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骑的虽然是铃木摩托，可是又锈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保养，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赛车术语，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中央五台的赛车冠军”舒马赫”那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马赫。孔马赫一到店，所有吃面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马赫，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一碗面，要一碟酱牛肉。”便排出十块硬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的载人拉客了！”孔马赫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载了车站的人，车被交警拦下了。”孔马赫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载人不能算犯法……载人！……生意人的事，能算犯法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障碍赛”，什么“领先过弯”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马赫原来也考过驾照，但终于没有开出租，许是交不上份子钱，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骑得一手好摩托，便运些小快递往返于村镇，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车，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送货的人也没有了。孔马赫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偷载人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金，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本上钩去了孔马赫的名字。
孔马赫吃过半碗面，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马赫，你当真会开赛车吗？”孔马赫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司机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赛道车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马赫，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马赫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开过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开过车，……我便考你一考。一档换二挡，怎样换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马赫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动作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进货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开车去拉货；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踩一下离合再挂档再松离合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裹在厚手套里的指头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换挡有四种换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马赫刚拿起筷子，想在柜上演示换挡，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等会还有比赛呢。”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片。孩子吃完肉，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肉，自己摇头说，“等会还有比赛呢。”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马赫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翻开账本，忽然说，“孔马赫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面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载人拉客。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在城管眼皮底下拉了。城管的地盘，能拉得着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喊他停下，他不停，后来全队一起上阵追堵，他车翻了，一群城管追上来没命的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开着小太阳，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碗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马赫便在门外面的桌旁坐着了。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腿上打着石膏，桌旁立着一副拐杖，拐杖的手柄上缠绕着很脏的绷带；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碗面。”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马赫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孔马赫很颓唐的抬头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肉要厚。”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马赫，你又偷着拉客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拉客，怎么会打断腿？”孔马赫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盛了面，端出去，放在桌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八块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茧，原来他便用这手拄拐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面，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拄着拐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马赫。到了年关，掌柜拿出账本说，“孔马赫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马赫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马赫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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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9 09:2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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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1 00: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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