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巴德蹲在门边缝茶包，我很好奇，过去看。 他没抬头看，也许他看了也不认识我了。好多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他长成了个胖子，肥厚的身子光裸着，长长的针在牛皮上缝补着，卷曲的头发根上都在咝咝咝地冒汗。我却成了一根灯杆似的瘦子，巴掌宽的脸颊上还挂个粗黑边的眼镜，在他眼里肯定像个鬼，一个饿了好天的鬼。我摘下眼镜，揣进衣兜里，尽管眼前很模糊，可我那双上翻的鼓泡眼也许能让他回到过去吧。 过去，我俩可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捣蛋鬼。 我站在他面前，又问他缝这些皮子做啥用。他头没抬，手却朝我挥挥，意思是叫我让开，别干扰了他干活。我说，我是大洛嘎呀。他说，他知道我是大洛嘎，不是小洛嘎。我从中桥走过来，就认出我了。 他把一大堆散装的大茶装进皮袋子里。这些大茶都是从雅安运来的，没像过去一样，用竹编的篓子包裹，而是柔软的纸袋包着又套上了很硬的纸盒子，上面的包装做得很漂亮。巴德说，本来这些茶都是有纸箱子装着的，可纸箱子在马背上不结实，下雨受了潮茶叶就坏了。他要把茶叶驮到山那边的普沙笼草地去，那里不通公路，还得由他的马队驮。他缝完了一袋，就咧开嘴看着我笑，还是那颗镶金的门牙，在阳光下闪。他说，我一点没变，还是一付死狗的模样，走到哪里都不会长肉。 我知道，过去茶锅庄里都有专门的缝茶工，把茶叶装进牛皮做的袋子里，才能走茶马古道，把茶叶运到青海和西藏。现在，茶锅庄成了历史书上的一张黑白图片，只有少量最后的驮帮还在补茶包，为一些偏远的人家和草场运输茶叶。巴德现在就干这种活。 我与巴德在一家小酒家喝酒时，我对他说，想和他的驮队走一趟草地。他看着我把一碗浓度很高的白酒灌下肚，就在我背上拍一下，说明天很早就要走，你别睡过了哟。 走得很早，小城还在睡觉。天晴得没一朵云，星子大得像悬着的雪球，真怕马蹄声会把它们震落。 出了城，过了一座结满霜的小木桥，巴德就说想熬茶，喝了茶再走。老天，城市的灯光还在远处眨眼，我们却跑到这里熬茶。巴德说，前面的路很烂，不喝茶没力气走。我想说，难怪你这么胖，是懒惰成的吧。可没说出口，巴德已解下马驮着的东西，放松马的嚼口，让马随意在坡上吃草去了。他又拾来好些干柴，叫我去找三个大石头。我知道他要搭三锅桩，我们儿时一起去山里捡菌子时，就那样搭灶烧过茶。找来好几个都不合适，他看了笑，说我肚子里装满了书，力气却耗尽了，还没女人的力气大。他自已抱来三个巨大的花岗石，搭起灶，架上柴，叭叭打响了火镰。我笑他，都啥年代了还用这个，现在气体打火机到处都可以买到，你怎么不用呀。他说，那些东西没这个顺手，他说你不跑驮子，你不清楚，一路上那么多雨雪，还要过河，火机打湿了就不能用了。火燃起来了，他架上锣锅时又恨我一眼，说你就看我干这干那，你就那么看得下去？我想我又咋啦，他却把锅搬到一旁，让我看着火，别让火熄了。他提着锅朝水沟走去。 我看着火苗升起来，又奄下去，就蹲下来，一口一口卟哧卟哧地吹火，一脸的烟灰和泪水。他看着我哈哈笑了，说你看你看，你饿成啥样了，把我的火全吃了，只剩呛人的烟烟了。 我抹一下脸，也笑。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的逗。 天渐渐亮开了，晨风牵扯着湿淋淋的霜雾，把一片杉木林子搅得灰蒙蒙的。我真的担心，他锅茶熬好，喝饱喝足，还怎么爬山，今天怎么到得了山那边的草地哟。 巴德从皮袍里掏出个黑色的麂皮包，很柔软地在手里捏捏，打开包从里面抓出一小撮，然后均匀地撒在锅里。看着看着，水翻滚起来，茶的颜色像早晨起的霞光一样染红了满锅的水。水越来越深时，我嗅到了很香的茶水味。巴德的那颗金牙在笑，说茶好了，你可以喝了。我想，不会那么快吧。 他看着我，眼内有些狡猾地说，你自已舀来喝吧。我摊开手，说我没碗，拿啥舀茶喝呀。他就失望地摇头，说你真的越变越不像我们康定人了。你该啥晓得，我们康定人走哪里怀里都该少不了啥子？他从怀里摇出一个木碗，油亮亮的红木碗。他说，少了木碗就像心里少了情人一样，让人走哪里都不安心的。 他大金牙又咧开笑了笑，有声音在喉咙内滚动，很清亮地滚出来，那是一支歌，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唱的歌。 丢也丢不下呀呀，
带也带不走哟哟，
情人是木碗该多好呀呀，
时刻揣在怀里头哟哟……
他舀了一碗，叫我喝。哇，好香的茶，又浓又酽又有种花草的清香。我问这是啥茶哟？他说，茶母，就是茶的母亲。他打开茶袋子叫我看，我抓出一把深黑色的粉沫，手指一搓又滑进了袋子里，只剩一些小小的圆点子在手心里。我知道这种茶母，当年我母亲用它泡过茶水，叫它虫茶，说是茶叶上的虫屙的屎，可是茶中的精华哟。巴德听我说，笑了，说都以为是茶虫的屎，那不臭死了呀。实话说吧，这茶母是用最上剩的雅茶制成的。就是“将茶一(约五斤)或数揉散，内加白土(碱)及水，在锅里使劲煮使劲熬，把水熬干熬成一团团牛屎样的东西，再在太阳下晒干揉碎，就成这种虫屙的屎的样子啦。哈，样子不好看，用来熬茶可方便了，我们驮脚娃出门烧三锅桩熬茶都用这个，又不费时，加盐加花椒，花就香得舌头卷不动了。
喝足了茶，压灭了火，我们又上路了。 茶水让人神清气爽，巴德赶着马跑前跑后，脸颊上涌一层高原的深红，高耸的鼻尖挂着几颗晶亮的珠。他问我冷不冷，他自已却脱下了皮袍子，油黑的手臂提着皮绳子朝走乱了的马挥着，嘘了声响亮的口哨，马群又乖乖的走成一条线了。我跟在马群后面，抬头看着晴开来的天空，还有湿淋淋的树林。阳光飘进树林时，亮闪闪的树叶铃铛似的摇响起来。一些不知名的鸟在林子的深处此起彼伏的叫着唤着，却看不见它们的影子。铺上松针的小路很滑，我踩不稳，哗地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又朝下滑去，我哇地叫着，心里快乐极了。我像回到在托儿所里滑滑梯的时代了，那个时候，我同巴德就喜欢在滑梯上爬上滑下，一天又一天，还边滑边叫，飞起来了，飞到山外去了！
巴德飞快地跑下来，把我一抓起来，脸有些青，说你怎么脚也站不稳，这样滑到山底下，我们今天就休想走到普沙龙草地了。地上滑，他叫我拉住一匹骡子的尾巴。我手抓住那匹骡子的尾巴时，它浑身都在颤抖，尾巴高抬起，一串屁响过又一串串滚圆的粪蛋子掉了下来。巴德哈哈笑起来，指着我说，看看，骡子都给你敬财了，你福气不小呀。我嗅到那些粪蛋子里也有茶叶的味道，说你也给它喝茶了？
巴德说，昨晚在喂草料时，都给它们吃了茶叶沫。看看，它们走得好有劲，吃茶叶好呀！
出了林子，一股寒透心的风在脸上刮了一下，阳光仍然温柔，只有树林一片吵闹。巴德说到山口了。我看见一座顶上有雪的山立在眼前，山像牙齿，白得晃眼。有溪流从白色处流下来，到我们眼前就成了一条河。不宽的河却暴躁得要跳起来咬人，哗啦啦地朝山下滚去。河上的木桥是用藤条捆扎的，有些残破了，走在上面桥与水一起晃动，真担心会桥毁人亡。可驮了茶包的骡马却一点不担心，稳稳地走在上面，一步一步随桥晃动，脖子上的铃铛也响得很有节奏。马队过了河，巴德舒了一口气，把手中的一截木头扔进水里，晃一下就没影了。他从胸前的衣袍内掏出一根红绸带，小心地拴在桥头的绳子上，看着红色在绸带飘呀飘，才拍了下我的背，说走吧。
我们顺着河溪旁的小道朝上爬，雪线越来越近了，在一壁青色山石前，彩画着护法山神像。巴德虔诚地用额头靠靠神像，从怀里掏出那个茶袋子来，轻轻柔柔，抓出一大把茶叶沫，撒在神像脚下，嘴里念着啥经文。完了，他又对着神像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又在神像脚下撒了好些茶叶沫。他看我很好奇地看神像下的茶叶沫，就笑了，说那是给山神的祭品，茶叶最洁净的。这你也知道吧，你家里也供有菩萨，也敬有上好的砖茶。他说的是真的，我家里总是把最好最新鲜的茶叶供在神龛里。他又拍拍马驮子里的茶，说再过些日子，草地开花了，寺院里的收茶节（滚芒嘉）就到了，普沙龙草地的牧民们都会准备上好的茶叶到寺院里滚茶，就是布施茶叶。哈，你如果在我们草地多呆些时候，也能看到寺院里喇嘛们喝茶才有规矩呢！那一天，寺院里会放着两口大铜锅，一口装水，一口烧茶。茶开后，放入酥油，核桃，奶渣子，大瓢舀起盛入一个个僧人的木碗里。那是一件很有规矩的事，依僧职高低、修习等级，按序坐下，由司茶者依序给每人斟满一碗，喝完后将碗略向前伸，候司茶者再来倒满，饮者不能出声，不能东倒可歪。寺院里静悄悄的，鸟在地上啄食都不会惊动。你呀，又呆不了好久，不然你也可以看看，学学他们的规矩。他啧着舌头，一脸的敬佩和羡慕。
一匹死在路上的马，很悲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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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9 06:5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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