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菌子的故事永远带着快乐和惊喜。 因为菌子生长在一个潮湿的阴雨季节,大多是在人类睡梦最深的时间段里,这些山里的小灵精在树根下,或落叶蓬松的湿土里,伸出一只只好奇的手指头。 捡菌子的季节在七月中下旬,夏末秋初之交里,刚下过一场大雨的山里,大多时候让一团团灰烟似的雾气罩着,康定的娃娃们心却像抛出的石头,一下一下落进那些厚厚的草丛里和灌木丛了。记得,那时领头进山的大娃娃会打上绑退,说寻找菌子时会在那些水湿淋淋的带刺的青杠叶荒荒里钻,不打绑腿,不光裤脚会打湿,还会让刺巴撕得稀烂。 一个大背篼,装上自已的打尖,还有雨衣,因为要钻树林子,不带雨衣不行。军用的雨衣最好,厚实耐挂擦,进了树林子唰唰地响,听着很威风。当然,那时能穿军用雨衣去捡菌子很奢侈,穿的人很少,大多还是一层薄薄的塑料雨披,五颜六色的钻进树林子,出来后就撕成破布片了。还有草帽,当然不是用来遮雨的,是捡了菌子装进背篼后,像锅盖一样盖在背篼上,不让别人看见你捡了多少。 那时,每条街的孩子最兴奋的事,就是能去捡一次菌子。没捡过菌子的孩子,在那条街孩子里都抬不起头来,称为病壳壳。假如去捡了菌子,还能捡满背篼的大脚菇黄龙伞,肯定会在街道上得意洋洋地游三圈,让所有的大人孩子们羡慕地围观。那可比当上皇帝国王开心多了。 不管小的时候捡过好多次菌子,最难忘的还是第一次去捡菌子。 那时很小,大人怕危险不准我去,我怎么闹都不准。记得他们怕我半夜里偷偷去,就把门从屋内反锁了。我是从窗户翻出去了。半夜里翻窗很刺激,像做了一会贼。记得从窗户翻出去,有一堵很高的墙,墙上生满了溜滑的草,我趴在上面,一点一点移到了墙的尽头,那里有根电线杆,抱着电线杆滑到地上,那里的小伙伴们都在等我,我来后才又哄笑起来。那正是半夜,我们是朝二道桥走的,二道桥对面有个叫瓦角的山沟,就是我们捡菌子地方。 第一次捡菌子,不知道穿什么带什么,我只带了一个小背篼,连中午吃的打尖都没带。走到半路,都看着我惊叫起来,原来我竟然穿了一双塑料凉鞋,那是我父亲出差成都时给我买的,我舍不得穿,竟然捡菌子时穿出来显摆。孩子伙里的老大拉着我说,你别去了。看看我们都穿的什么?厚厚的长筒雨靴,军用胶鞋,有的还打着绑腿,看着像八路军一样的威风。可让我回去,我怎么能干,就哭着闹着要去。老大才叫一个大些孩子照顾我,跟着他们去了。 半夜里,街上静静的,只有野猫野狗在阴暗处晃。路灯都生在电线杆子上,昏暗得像睡不醒的眼睛。我们横排着走在无人的街上,好像这个喧哗的世界死了,只剩下了我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我们忍不住尖着嗓子吼起来,两旁黑着的窗户哗地都亮起了灯光,有的还推开了窗户,伸出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哄笑着跑开了。那时,不知道为啥那么开心。记得到了二道桥,天还黑着,此时肯定不能去爬陡峭的山坡,我们就敲门喊醒了温泉塘子的守门人,那是个精瘦的藏族老人,腿有些瘸,手指像让风湿折磨过的有些爪。他抖颤着手给我们开了门,说此时只有洗大塘子。我们凑着钱,就叫嚷着朝大塘子跑。当然,那个老人又回去睡觉时,我们才不老实,各族人民大团结保卫世界和平全让我们泡尽了。 当然,我们无拘无束的胡闹又吵醒了守门老人,这回他愤怒了,拿着拐杖到处赶我们,把我的衣服扔到门外去。我们浑身水湿淋淋地赶出了门外,抱着衣服到山坡上找个地方坐下来。可心里依然在嬉闹,很快乐的嬉闹。我们坐在那里,脚下是平静流淌的河水,天空缀满了星子,风一阵一阵地刮过,冷得抱紧双膀还在抖颤。我抬头,黑云正在飘散,一大片晴空在扩展,闪亮的星子便悬在上面,似乎能听见星星摇晃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时,好做梦,看着星星就想,天空好像一面镜子,那映着的肯定就是满山的菌子,好多好多菌子,亮闪亮闪的好诱人。我把我的梦给伙伴们说了,他们都笑起来,说只听说过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没听说过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菌子。他们笑话我傻,一直笑到星星消失了,天空明亮起来。 我们爬上山,钻进林子,才明白自已真的很傻,知道为啥小伙伴们叫我定瓜娃子了。在雨水浇湿透了的林子里,穿一双塑料凉鞋,不是显摆,是自讨苦吃。我的袜子全让水泡涨,让尖利的树枝丫挂成了布条,脚板还划破了好几条伤口,血把破袜子与脚板粘在了一起。不过,那时人小,看着满林子的菌子,啥痛都忘记了,只有兴奋地在林子里钻着,双眼放着明亮的光。当然,我不认识哪些有毒哪些没毒,他们就教我,先不管,见菌子就捡来装进背篼里。菌子就太多,一片一片的,生出几十双手都捡不完。开始,我尽捡那些生得光鲜漂亮的,颜色鲜艳的,可见男人好色从那时就开始了。当然,一些菌子街上卖过,我还是认识,像生得像鸡蛋的鸡蛋菌,从青杠林的根号部潮湿的落叶里生出来,像煮得熟透了鸡蛋,蛋白都开花了,露出漂亮的蛋黄。蛋黄像一把伞张开了,那就是黄龙伞。我就发现了好几朵,像伞一样举在手里,可风一刮松脆的伞就散了,掉一地的碎渣子。旁边的伙伴心疼地叫,采到这么好的黄龙伞你该小心地放在背篼里,看看我,像锅盖子一样扣在背篼上。 背篼装满了,我们就找一个小草地,把背篼里的杂七杂八的菌子倒出来,再选择好的能吃的菌子。热心的老大帮我选择,他边选边说,你采这样的菌子,没多少是可以吃的。看看这种,红艳艳的还有白点子,我们叫蛇毒菌,还有这些,白色的菌子可不是关外的白菌子,那叫白骨菌,你想死了就吃这种菌子。当然,这些红色的没白点子的中间带窝子的叫红漆碗,是可以吃的,还有这种青紫青紫的叫青蛋瓜儿,也可以吃。你的鸡蛋菌怎么全散了碎了,好可惜好可惜。他一直在啧舌头,我却快活极了,菌子没捡多少,知识却学了不少。 后来,就常去捡菌子,去过九连山、泥巴山,大草坝、折多塘、营昌沟。知道了康定的菌子是怎么长的怎么生的,有些还真有趣。 有一种菌子,它们有自已的窝子,你在采摘时别采摘光了,留一些母子,用干草盖起来,隔两天再去,又生长满了。那就是康定人称为刷把菌的。那时康定大多人家都烧灶,铁锅炒菜后好些锅巴只有用竹条做的刷把才能洗涮干净,那种刷把的样子就很像这种菌子。不过,这种菌子你发现了一窝,得在旁边仔细寻找,还会有许多,因为它们像羊群一样是依恋畜群的。还有一种,是这种菌子变种,生得像刚从肥母鸡肚子里剜出来的鸡油,黄油油的像极了,叫鸡油菌。去哪里捡,最多的都是大脚菇,特别是生长在草坪子上的大脚菇,刚刚生出来,你趴伏在草地上看,像地里伸出来好多脚指头,大的小的都有,有些好像还会动。我就想地里也许埋着人呢!当然,会采大脚菇的就不会去采那些刚冒出头来的,让它们养着,几天后再去采,就都生长得又胖又大。有时,会碰见几个康中校的老师,他们最喜欢满山遍野游逛采菌子,提着篮子背着背篼。他们最喜欢采的是那种叫藓哒伴儿的菌子,油黄油黄的,看着不好看,他们说烧肉好吃极了。 我觉得好吃的还是大脚菇,不硬不滑,清香清香的。鸡蛋菌汤里一烧就脆了,嚼咬着像是脆骨软筋。最香的还是鸡油菌,一烧满锅香,是那种山里野花野果子的香。当然,进更深的山里,就有许许多多的青杠菌,看见过有人从折多山那边大背大背背来,我们却从来没采到过。 那个年月里,生活单调,但人们都活得很认真。许多单纯的事,都会活出丰富的内容来。那个年月里的夏末秋初,菌子上市可不简单的大背的菌子在市场上买卖,是全城的人都知道的,捡菌子开始了。差不多人人都有捡菌子的经历,那些经历生成了好多有趣的故事。有些事情在传说里,就有了些神话的味道,在我们这些捡菌子的康定娃娃们嘴边嚼咬的故事。 有个故事说,子耳坡有个放羊的娃娃,雨刚停就把羊群赶上草坪。可那天奇怪极了,每次他朝一片松树林走时,有只黑羊了就会昂头咩咩叫,一群羊就会朝那里聚集,蹲下来望着他,赶也赶不走。他一离开,羊子就散开来,吃草的吃草,嬉玩的嬉玩。他奇怪极了,这些羊子怎么了,又朝那里走去,黑羊子又一声咩咩,所有羊子都朝那里聚集。第二天,他故意没把羊子放上山,自已朝那里走去。他只想看看羊子护着的是啥东西。那天中午,他走到了那里,忽下一场大雨。他浑身湿透了,就躲到一个岩石下。雨停了,一抹漂亮的彩虹从溪水边直伸到草坪上。他踩着满地的水,走到了那里,惊喜得叫了起来。那里的草丛里,长出了好大的一片鸡油菌,新鲜得能嗅到鸡油的香味,他手都捡痛了,一大堆装了好几口袋。他把羊赶出来时,那些灵性的羊子再也不朝那里聚了。 有个康中校的老师,那几天真倒霉,对面的山都让他走遍了,还没捡到几朵好菌子。那一天,他想走远点,翻过波罗洛从玉林宫上雅加埂,穿过那里的原始森林,踩过一片湿地,天就黑下来了。他的背篼里还是几朵难看的藓打伴儿。算了,他想运气不好走到天上,也采不到菌子,趁这夜里的月亮好,还能看清路,下山回家去。可是那条路却不是他来的路,走着走着就迷了路。林子更深了,浓雾升上来,夜突然变得寒冷极了。他跺着脚跑,那样身子会暖和点。猛地,林子里有什么东西跑过,惊恐的声音搅得林子哗啦啦响着。他也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绊在一棵倒木上,身子朝后一仰就从一个陡坡上滚了下去。还好,他滚到一片松软的草坪子上,除了让树枝划破了些皮,没大碍。他爬起来时,滚圆的月亮正好升在树丛顶上,他看见的东西使自已怀疑走进了梦里。从树林边到草坪上,都生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菌子,他认识,是康定人最喜欢的鸡蛋菌,可像这样大片生长的还少见。那大片的没开花的蛋开花半露头的蛋,还有高举着洋伞一样的黄龙伞,多得就是拉一辆大车来,都拉不完。他开心极了,选最好的蛋装了一大背篼。他顺着水沟走下了山,在一户农家歇了一夜,才知道翻过山了,再走就到磨西了。他回家后,又约了好几个人来,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在烹饪菌子方面,康定人不缺智慧,我就吃过好多种菌子做的菜。煲汤、烧肉、炒青椒、做包子馅,都离不开大蒜。我曾想,是不是加了大蒜,菌子的鲜香味才能提出来?其实不是,康定老人们都说,加大蒜是验毒和杀毒。他们可能是从祖辈那里就传下来的经验,有毒的菌子加了蒜,蒜会变成黑色,那样的菌子烧得再香再诱人,你都得忍心忌口,倒进垃圾,除非你想早些去山上乱坟冈里见死去的亲人。每年捡菌子的日子,都会听到一些吃菌子中毒的事。记得我有个邻居,他在跑马山松树林子里捡了一背篼颜色怪异的菌子,看着肥嫩肥嫩的。他为烧这些菌子把自已养的老母鸡杀了,烧了好大一锅,整座院子都嗅到了他家飘散出来的鲜香味。在揭盖准备吃时,他长了个心眼,看见烧的大蒜颜色不对头,像染了鲜血一样的红。可满锅的香味诱得他忍不住咽口水。他叫家人都别动筷子,他吃几块试试,假如吃了没事,第二天他们就可大胆地吃了。那天夜里他肚子就像有刀在里面绞着痛,张大嘴想呕吐又啥也吐不出来。半夜里他开始高烧了,家里人才急了,敲开我们的门,我们背着他朝医院跑。 进了医院,我们都嗅到一股恶臭味,那是菌子沤臭了的味。一个大房间里住满了人,都悬吊着大瓶子输液。这张床那张床躲的人都大张嘴喘粗气,有的还忍不住大吼:菌子啊呀呀呀菌子!听着很恐怖。医生说,每年这个时候,医院里都住满了吃菌子中毒的人,还有好些不长记性的,年年都吃都中毒,说着胡话抬来,医好了诅咒发誓再不沾菌子了,可第二年又抬来了。 那时,我听着真觉得好笑。现在想起又觉得俺康定人真可爱,有冒险精神,对美味敢于亡命追求。正是这种敢冒险的追求,才给我们留下了捡菌子吃菌子的宝贵经验。我们敢吃大脚菇鸡蛋菌,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无毒,不正是这些亡命徒们闯出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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