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艺是他父亲教的,他父亲的手艺是他爷爷传的,他爷爷的手艺来源于一个康巴人至今深信不疑的神话。
我与他曾经同拜一个老画家学画唐卡。我们每天练习画长长的线条,可以不用直尺把一条直线画几十米不打一丝弯折。他不太愿意那样画,只用一只特制的竹笔在纸上描着,藏画中的七种王室珍宝图案、八吉祥图案、和睦四兄弟里的飞禽走兽随手就画出来了。画师说别管他,他天生就会画。那天,太阳很好,我们全在阳台洗太阳浴。他把花台上的土抓几把,倒些水团在一起,像揉面团似的揉着,看看我们,又看看暖丝丝的阳光,脸上隆起神秘的笑纹。不久,他把手中的泥团放在花台上让我们看。我们都尖叫起来,一条活生生的狮子狗,简直同画师喂养的那条一模一样,只是要袖珍点,没有银灰色的长毛,身上滴着邋遢的脏水。画师也叫了起来,把他拉到一旁叽哩咕噜说了许久,又拉着他满面堆笑地回来,对我们说,认不认识一个叫亚拉贡布的老人?看着我们麻木的脸,老画师说早几年,谁要说不认识亚拉贡布,老师会把他的手板打肿。亚拉贡布的名气像罩在雪山下的阳光,不需要谁去夸耀,自然就传遍了山山水水。亚拉贡布塑的佛像,不用帖金描银,只需他的手轻轻抹过,佛像就活了,浑身都透出金子的光来。亚拉贡布就是顽皮的,爱自作主张胡思乱想的他的父亲。
他看着我们,脸羞得通红。他从皮怀里摸出一支铅笔状的木棍,对我们说,这就是他父亲用过的“达尔万”(泥塑用的木刀)。
此后,老画师也不管他了,让他自由地玩他喜欢的泥塑。
他从不给我讲他爷爷的故事。别人讲,他听着,憨憨地笑笑,也不说什么。村里人传言,他爷爷十四岁那年追赶一头浑身闪烁红色光斑的雄鹿去了森林,失踪了大半年才回来。幽默风趣喜欢逗笑的他爷爷变得深沉了,像个修练多年的学者。他爷爷说他会塑佛像,所有的佛像,没有人相信。他爷爷去了正在翻修的贡嘎寺,把工艺要求非常严格的千手千眼观音像塑得栩栩如生。此后他爷爷塑造了周围寺院中所有的工艺复杂的佛像。没人知道他的手艺是与谁学的,他爷爷不说,人们便想到那头浑身闪金光的雄鹿,都说那是艺术之神妙音天女的化身。
他不像他的爷爷和父亲,从没见过他塑佛像,连人像都没塑过。他只塑动物,大象、狮子、老虎、狗、猫、鸡、兔等等。泥塑后再染上他特制的色彩,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有时,他也做一些小小的恶作剧,把一只泥塑羊放进别人的羊圈,出牧点羊时,看着人家一遍一遍地数羊,越数越不清,他却躲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
这几年,天地变化太快,内地大城市的人突然爱上了旅游,还喜欢上这片过去叫着蛮荒的高原。我们的高原小城也要开发旅游,吸引人的便是那头传说中的金鹿。他要在城中心塑一头在云海中自由腾飞的金鹿,要塑得与众不同。他想了很久,天天去看马群奔跑,还去了省城的动物园,在鹿馆里一坐就是好几天。他说,这里的鹿都是死鹿,看起来像圈养得麻木了的鸡鸭,看不见一丝鹿的腾跃飞翔的生气。他要一人进山去,像他爷爷一样在森林深处寻找艺术的灵气。他失踪了,好几个月,回来时我看见的是一个头发与胡须蓬勃生长的野人。他一句话不说便进了工作室,紧闭门做了大半天。他出来眨着疲惫的眼睛说,成了。
那是头充满想象魔力的泥塑飞鹿,我一点也不怀疑他在森林里获得创造的灵气。高昂的头颅似乎能听见呦呦鹿鸣,飞扬的四蹄似乎在高空弹动。神奇的是鹿的身体是空心的,是用许许多交叉成音乐旋律的铜线编织成的,而鹿身上大大小小的点子,是由许许多多展翅飞翔的小鸟组成的,增加了飞翔的气势。他拉亮工作室内的所有灯,在光亮下,鹿浑身上下都闪亮着金色的光斑。
我忍不住大声喝彩,说这是可以载入雕塑史册的创造,它的神奇与想象,能够给我们有金鹿传说的小城,带来比金鹿更美丽的光芒。
他却羞红了脸,说他塑的没我说的那么好。我追问他在森林里失踪的那么多天,到底看见了什么?有什么奇遇?他憨憨地笑着,什么也不说。
一年后,我又回到那座高原小城。我与他坐在绿茸茸的草地上,一人一瓶啤酒,看着对方眼眸中的太阳笑。我问他城中心的那尊金鹿塑好了?他沮丧了,狠狠一口把啤酒灌了大半,把瓶扔开,什么也不说。我说是不是缺钱,我可以想法帮他一点。他垂着头说,他再也不玩泥塑了。我生气地大叫起来,说他的才华比好多大雕塑家都强,他的同自然融为一体的想象与创造,是真正有生命力的艺术。他还是固执地摇摇头,说他不塑了,他想喝酒,喝度数很高的白酒,那才真正的过瘾。
我在城中心看见了另一头鹿的造像,后蹄肌肉鼓得很胀,稳稳地站在高高的台上,前蹄扬起,像是刚腾跃起来的马,显然是对很多地方都常见的腾马造像的拙劣摹仿。浑身涂得金晃晃的,没有创造的灵气没有想象的魔力,显得那么俗不可耐。人们说那是一位省城里的大雕塑家塑的,那雕塑家的大名就刻在台座上。人们说,我的朋友,他的雕塑竟然没被县里的领导选中,锁在库房中早已涂满灰尘,罩上蜘蛛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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