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手朝前伸出,抓去,你们最希望抓回的是什么东西?
有时候,脑子中会无意地跳出这句话来,好像伸手从云海弥漫的幽深之处一把抓回什么东西的一样。说这话的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衬着深色黑板,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是从他的脸上放出的。他是我读中学时第一位语文老师。 那时我个头很矮,是坐第一排的材料。我仰着脑袋望他,脑子里转着宣传画、电影里常出现的那些英雄人物。他瘦了点,眼睛很大很亮,笑起来像个女人。他讲这句话时,手使劲往前伸,好像伸过了我们所有人的头顶,一把抓住了什么,又往回一缩,抱在怀里,脸上还堆着好看的笑。
“你们最想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他又问。
“风。”
“还有些屁臭味!”
我们放肆地大喊大笑。他却很严肃,手仍是那种抓的姿势,像抓紧了什么就不肯放弃。他说:“我最希望抓住的是随时光远去的那些日子。我的童年,我的欢乐与痛苦的往事。假如让我再过一次童年,哪怕是饿着肚子每天在别人刨挖过的地里寻找一根洋芋筋的日子,我都愿意。假如让我再像你们这么大,坐在这里听一个有些结巴的语文老师讲过去的日子如何的宝贵,我都愿意。但日子总要过去,流走的水永远不会流回来了。今天我们感到无所谓的一切,明天都比金子还宝贵。”
那一刹那,他的脸上有了些红晕,眼里似乎噙着亮晶晶的泪水。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却轰地大笑起来,也不知为什么要大笑,只觉得他一本正经地讲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太可笑了。 他没笑,手扶着讲台,身子不自然摇了摇,说:“你们现在不明白,到时候你们会明白的。”
他说的“到时候”,我们几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其中的滋味清淡得不管怎么咂舌,都很难品出其中的咸酸。我们走出了校门,跨入社会,干脑力或体力,混在尘世中不知不觉间,就成人了,骨头硬了,皮肤糙了。那个隐形在空气间的时光才越来越清晰了,时常用它那对冷酷无情的眼眸朝你一瞪,你的背脊便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寒颤。
也是春节,几个难以见面的中学同学邀约在杜甫草堂聚会。我们吵吵嚷嚷中说这个年轻那个没变,其实都知道,那是互相安慰的假话。暖暖的阳从竹叶间筛下,又在一池绿水中簸动。我们看见一位身材有些臃肿的妇人,搀扶着一位秃顶的老人从一孔圆门里钻出来,朝我们挥挥手,喊了几个人的名字。我们盯着她看,看了半天才认出她是我们的班长,当年身材苗条,模样俊俏。她看着我们有些害羞,说刚把工作丢了,在家带孩子侍候老公,不胖才怪。她把老人扶到石上坐下,让我们认他是谁? 老人笑哈哈地看着我们。我们说不是你的父亲就是你的丈人。她的巴掌朝我们的头上扇来,骂我们是不长眼睛的东西,连自己的老师都不认识了。我们都沉默了,过去的日子哗啦流了过来。我们想起了那节语文课,想起了他说的那番关于时光流失的话。我们明白了,也伤心了。时光这无情的东西,只有在你恍然大悟时,才向你露出它狰狞的面目,你明白了,而你在时光中糟蹋掉的一切却永远挽不回了。我们只能看着时光冲刷过的痕迹默默地发呆,在天地间一片冷漠的嘲笑中发一声无能为力的唉叹。
老师没像过去那样,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地发一通感慨,而是默默地坐在石凳上,柔和的阳光洒在他灰白的头发上,水一般地浸湿了他瘦削的肩膀。他沉静地望着天空,望着水池,至始至终一言不发。我们心内却充满了苍凉。
他没说的事情我们都明白了,明白了又不能说出。这就是人世,就是人在旅途中遭遇到的或想象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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