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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巴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头发稀疏焦黄,脸很黑。笑起来时,牙齿白得会闪光。她没来之前,我只知道隔壁住一个很少说话的老头,默默地出门进门,像天上飘过的影儿似的。她来了,那黑屋子才有了点灯光,才有嘻嘻哈哈的笑声。她敲开了我家的门,让我看她带来的一快石头,银色的,会闪光的石头。她说这是云母石,放在阳光下会闪出七色的光芒。她对着阳光让我瞧,一股强光刺得我眯上了眼睛。我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彩虹似的七色光,还有她瘦瘦的脸笑起来时,白得亮眼的牙齿。
她说她父母都在丹巴开采这种石头。她说这种石头是用来制造彩虹的。有了这种石头,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造出漂亮的彩虹。丹巴就以彩虹的形象留在了我的心里,还有那块闪着亮光的云母石,我在想丹巴的房子都是这种石头砌成的吧?她让我发誓别对任何人说,她有这样的一块石头。我发了誓,又把那块石头拿在手里玩了玩,对着太阳看看上面闪射的七色光。
她在我家隔壁没住多久,她走的那天我干了件现在想都懊悔的事,就是与三个小伙伴打赌,她有块能闪七色光的石头。她站在门边,她父亲在为她收拾东西。我们却围住了她,要她交出那块石头让我们看。她背着手不让看,我们就拉着她的衣襟求她。她咬住牙也不肯,泪水在眼睛内晃。她不拿出来我在小伙伴面前可没威信了,我急了就扳她藏背后的手。她口一张,利牙就狠狠朝我手臂咬来,我大叫一声,掀开了她。她眼睛瞪得很大,看着我,嘴一歪哇地哭起来。她父亲怒喝一声,冲了出来。我们哗地朝巷子深处逃去,那哭声还追着我们,直到我们跑出了小巷,跑到后面的山坡,那哭声就像她咬住我手臂的牙齿一样,死死地咬在我的心上了。
我再没见到那块银光闪闪的云母石。丹巴在我的心里却有了一串一个少女对信誉失望的哭声。这声音追着我长大成人,就是丹巴撩开她美人谷靓丽面纱时,我仍听到那一声声绝望的哭声。
我只去过丹巴两次,两次都是匆匆而过。第一次是很干燥的秋日,收割后土地都让太阳晒得翻红了。那时感觉到丹巴城很小很破,顺山坡向河岸撒开。矮小的楼房也同土地一个颜色,赭红色的像让干燥的阳光烤焦了的面饼。那时,我没去那些有名气的山寨,只顺大渡河而下。那些立在村落寨口的高耸的碉楼,也与山崖的色彩一样,泛着深暗的青色。风一刮,黄沙四起,狂躁的大渡河也让风刮出了刺耳的声音。我下车到处寻找,没找到我想要的云母石。
那时,漂亮的丹巴女人不喜欢阳光,风沙中半遮着脸,匆匆地从屋檐下的阴影下走过,头帕与长衫的色彩也鲜艳不起来。丹巴美人都把美藏掖着,像埋进土里的美丽的云母石。那一天,我住进了一个叫珠玛拉姆的漂亮女人开的客栈里。开始我们都不太注意她,因为外面下雨,屋内阴暗,到处都涂着层灰蓝色。她的嗓音很细很小,常常走过我们身旁说些什么,我们没有人听清,却笑着脸点头。
她的美丽是在每二天早上发现的。雨停了,阳光清水似的从窗外泼进来,又四处溅开。她侧面站在窗前把油滑的头发梳直,盖上漂亮的花头帕。阳光洗过的脸金子似的闪亮。我们发现,她的造像比古典的美人雕塑美多了。眼睛又黑又大,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柔嫩的嘴唇,翘翘的下巴。她望着阳光轻松地笑着,我们都嗅到了青草与野花的香气。那一天,我们才发现,丹巴真的是出美人的地方,到处都是像经过精心碉刻过的美人,暖融融的空气里到外都能嗅到野花的芬芳。那一天,我们坐在窗前喝酒,一碗清酒传递着,看着窗下的美人,喝着喝着全都醉了。
那时,我们只知道这里是丹巴,没有听说过这条狭长的河谷还有个美丽的名字:美人谷。
第二次去丹巴,冲着河岸顺山坡而上的那些村寨里的那些高高的碉楼去的。我是在一本画报上见到那些雄伟得烟卤似的伸向天空的碉楼,楼的石头与山的石头一个颜色,就想去看看。我总觉得山能长树,也许也能生长碉楼什么的。不然,山石与石楼不会是一个颜色的。我们的车从小金河旁的公路朝上游行驶,每一个车窗上都帖着惊奇的脸,车一慢相机就卡卡卡地响。都不愿放过看见的一切。连路旁懒洋洋地跑过的一头长毛土猪都不愿放过。车停了,陪同我们的丹巴小伙洛松跳下车,说河对岸的寨子叫棱坡,是碉楼最集中最高大的多的寨子。我们跳下车,就看到了碉楼的森林。
在河风温暖柔软的山谷里,见到这么一群阳气十足的碉楼,让那批握相机就觉得是摄影家的傻瓜们高兴坏了,从摇晃的索桥过去,站在高高的坡顶拍山寨的全景,或走到碉楼近前抚摸那些光滑的石墙,再抬头看天,好像蓝色苍穹全顶在这些碉楼尖上。重庆人老杨说了声雄起,我们都笑了。说这小子肯定想起啥东西了。他脸红了,相机举起来人蹲得很低。我顺着他的镜头抬起头,高高的石墙便泥土里生长出来,缓缓地朝上长,如一棵粗壮的树顶上伸一只手,一把便抓住了飘过来的那朵软雪一样的云。总让感觉到是那高耸的顶端喷射出的什么。有了这样的想法,我觉得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种神奇雄拔的氛围里了。洛松告诉我们,这些碉楼最是在战争中修建的,为了抵御外族的进攻。碉楼高,顶上可做烽火台。他指着山巅上那座土黄色的碉楼,说那座碉楼就是清朝时修建的,据说当年清军攻进山谷里的第一堆报警的火就是那里燃起的。我们走每一座碉楼,似乎还能嗅到石头缝子里藏着的硝烟的气味,看着周围的高耸的山崖与脚底爆怒的河水,真像看见了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站在面前,脸上身上都燃着雄气勃勃的火焰。我终于明白了,碉楼为什么一座比一座高大,笔直地伸向云雾,是因为它是属于雄性的,伟壮的力量可以撑起蓝天与石崖。
嗨嗨嗨嗨嗨……
我听见了喊山的赶马汉子的吆喝,看见了村寨前站立着一群黑脸膛宽胸脯的男人,那是真正的高大英俊的男人,笑着也洒一片火样辣的阳我。他们不是迎接我们的,接过走进寨子里的马群,解开捆住驮子的皮绳,又嗨地一声扔到肩膀上,朝寨里走去时,地上踩出了一片灰尖。我问洛松,这些汉子的祖先肯定大败过清兵吧,洛松光笑不说。他手里的相机也同那些瞧着稀奇的外地人一样地卡卡响。拍完后,他同寨子边等着的那群汉子说着笑话,在一片响亮的哈哈声中,他对我说,他问了他们的祖先是否打过金川之战,他们都在笑话他。说这在寨子里除了还叼着娘奶头的婴儿,谁都知道呀。当年他们大败过清军。在河边还葬着一个清兵把总的尸体呢。他一定是想起什么事,自已瞧着远方哈哈笑了,脸胀红了,对我说,他爷爷那时还是个光屁股娃娃,他看见寨里人把一个死硬的清兵拖到河边挖好的坑埋时,那个死去的人突然坐了起来,睁大眼睛东看西看,然后哇哇大叫起来。周围人以为炸尸了,吓得跑光了。只他爷爷不怕,朝那死人走去。死人却从裤子的里面掏出一个精致极了的鼻烟壶,朝他递来,说饿死人了,想吃点东西。他爷爷没接那个鼻烟壶,却跑回去告诉了正在做医生父亲。他父亲赶去救活了他。他又摸出了那个鼻烟壶,递给他父亲说,这东西是皇帝用过的,送给你们表达我对救命之思的感谢。那一天,所有打过仗的汉子们全围坐在村口燃起的篝火前,火光映着他们的赤红的脸,可以从他们紧皱的眉眼里看出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爷爷对汉子们说,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收留这个外乡的汉人的。可我们救了他,不能再把他推向死路呀!可以问他,愿讨个我们寨子里的女人留下来,就不杀了他。如果不同意,就马上把他推进金川河里去。他汉人向爷爷磕了几个头,说愿留下来做金川人。他留下来了,但心没留下来,在他与漂亮的丹巴姑娘有了第三个儿子后,清兵再一次包围了古寨。他竟然趁黑夜打开了寨门放进了清兵。当然,他看见的大肆烧杀的清兵罪恶后,也抹脖自杀了。
据说,清兵烧光了寨里所有的民房,却怎么也烧不毁高大的碉楼,在清兵撤出时,寨里一片废墟,荒草生得比人高。只有一幢幢碉楼高高耸立,丹巴幸存的汉子们看着碉楼,胆气也壮了,胸脯挺得更高了。山不倒就有树生长,碉楼在就有英雄存。
丹巴有个美人谷,因此险山恶水里也有了层温柔。这条古来就属于女人的山谷,尽管雄气冲天,君临天下的也是女人。据说这曾经是东女国国都所在地,是传说中昆仑西王母所建的母系社会苏毗与东女之一国都所在地,是神话小说西游记里的女儿国。我不知道是否真假,而王宫所在地的扎坝早已是一片荒草滩,看不见传说中被入侵者焚毁的一点影子了。但丹巴的女人天生丽质,美若天仙,且才艺双全。人人能歌善舞,据说全国最好的演出团体都能见到丹巴美人的身影。随便走进哪个寨子,都能见到成群的美若天仙,也带着山间的纯朴与野气的女孩子。当你是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你总觉得在她们清泉样明净的眼眸内看到了隔世的梦,像在天上或人间的某个地与她们中的哪一个有缘。特别是夜晚来临,某个石楼的碉花窗掀开了,一个漂亮的头帕伸出来,用甜美极的嗓门唱起山里的歌里,你会感觉到刮过的风也柔和,含着甜甜的清香味。当然,她不是在唤你,她的歌是鸟,是为她心上人放飞的。她的明眸能看见它的闪动的五彩羽翅,能看见它飞进意中人的怀里。
我在一个叫甲居的漂亮山寨,听见从碉花窗户里传出的歌。那时,我与几个朋友正坐一个小河沟边,一边看清亮的水浪在山石上碎成泡沫,一边抱着瓶啤酒用牙齿咬开盖,还没喝,歌就飘来了。我们抬起头,脸上都涌起了酒醉的色彩。
夜暮像姑娘们的纱裙撒了下来,寨里的石楼里的灯光亮了。甲居不同于其它山寨,没有阳气冲天的碉楼,座座楼房修在石榴林间,色彩鲜艳,精巧美丽。碉楼代表了冲天的阳气,甲居的石楼却更像一个个风姿绰约的美少女站在林间。风起时榴林晃动奏乐,石楼像极了穿着漂亮衣裙的美女翩翩起舞。当如水的夜色把整个山寨淹没尽时,我们都听见了一声比一声响亮的笛声远远近近的传来。那是寨里的激情难耐的小伙子们开始行动了。
顶毪毡、抢头帕与爬墙头,是从古代流传至今的情人间求爱的风俗。平时,假如你瞧上谁家的姑娘,趁她不注意抢走她的漂亮的头帕。假如她没有来争,说明她看上了你。那么你可以大胆地顶着毪毡在姑娘家的楼下吹笛唱情歌求爱了。假如姑娘有意,会把窗户大开。假如不喜欢你,就从窗户里泼出一盆冷水。你就是顶着毪毡也会浇得浑身湿透。姑娘不反对了,就考你的真心与勇敢了。你就徒入爬上又高又陡的石墙,从窗户爬进屋内,迎接你的是幸福的一晚。
我们住在了拉姆家,拉姆是个中年妇女,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外当兵,女儿一个在家。她说,女儿本来在中学读书,州里文工团招舞蹈演员看上了她,招去学舞蹈,不久成了文工团的主演。还去北京表演过呢。我见过那个聪明漂亮的姑娘,她见着谁眼睛里都会很自然地吐出一种温暖的网,把你一直缠进梦里。她对我的一个长得很帅的朋友说,只要敢抢她的头帕,就跟着他走,上哪儿都行。他趁她不注意抢了她的头帕。他本是开个玩笑,竟然惹了个祸事。那一夜她竟然开着窗等了他一夜。第二天,她红着眼睛不理我们了。我问拉姆,拉姆说你们汉人就爱骗人。我只好笑了,对她说,汉人不是骗人,是缺少一颗纯朴的心和一个野性的胆。什么事都是想了却不敢干,所以编故事的多,干好事的少。拉姆看着我笑,说我把女儿嫁给你,敢不敢要?我却我的朋友收拾好行李偷偷逃跑了。
我是在早上太阳升时,发现甲居的石楼都是用云母石砌的。我走在田边地头,到处都是云母石,在阳光下闪射着五彩的光。我捡了一颗圆形的,中间有许多晶亮的物质。我用柔软的纸包起来,因为怕细小的云母粉掉进眼睛。据说寨里曾有人让云母粉刺瞎眼睛的。回到重庆后,我看着那颗云母石,都会想起童年,想起那个搂着宝贝一样的云母石做梦的丹巴小女孩。她在哪儿了,也成了丹巴美人了吗?
就在我去丹巴的那一年,甲居被评为中国十大最美丽的乡村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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