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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2010年。我们乘坐在不停前驶的船上,过去的一切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化作模模糊糊的灰色小点。在记忆的放大镜下,把那粒小点放大,便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一张中学的讲台。半圆形的桌子,紧靠着半圆形的地台。桌子破旧,辨不出何种色彩的漆已掉了大半。手撑在上面,稍一用力,便发出一声尖厉的吱嘎。桌上放着一盒用成短节的粉笔,一根油亮竹教鞭。地台很干净,大约是学生们为欢迎我这个新老师,专门拖擦过的。站在上面,再羞涩腼腆的人,面对一群矮了你许多的娃娃脸,也会胆气十足。
我站在上面,讲的第一课是《分马》,那是从周立波先生的《暴风骤雨》中选出的一段,写土改时翻身农民分田分地又分地主老财的生产工具——马时的喜悦。我结结巴巴,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那些“马”分完了,看看表,也快下课了。这时,后排的一个留平头的男生举手问:“老师,总共分了多少匹马呢?”我老老实实地数,大红一匹、青色一匹、骒马三匹……我抬起头,说:“不多不少,十二匹。”那学生满脸认真,说:“老师,
你数错了。”下面学生一片吃吃吃地笑。我说:“是十二匹,我刚数过。不信?你自己数数看。”他说:“不用数,是十三匹。”我瞧着书,一匹马一匹马地点,说:“没错呀,是十二匹。”那学生得意地一笑,说:“老师,你的眼力太差了。其中有一匹怀着驹子的母马!”
轰——教室里一片大笑。我的脸也在笑声中,成了烤得滚烫的红炭。
他又问我,到了明年春天会有几匹马呢?我知道他是故意想折辱我这个新老师的,便闭嘴沉默没理他。他问其他同学:“有几匹呢?”有人说十四匹,有人说十五匹……他狡猾地一笑,大声说:“你们都错了!看看,其中有两匹是老马,我看它们过不了冬天的。生了两匹,死了两匹,一匹也没变,还是十三匹!”
我突然问:“十年后,他们的马会有多少匹呢?”教室里静了下来,没有人回答。谁知道十年后
那些马会生几匹死几匹呢?那位故意捣蛋的男生怪着嗓门问:“你是老师,你说有几匹呢?”我说:“一匹也没有了,”下面一片怪异的叫声。我很认真地说:“十年后,分给他们的马全部充公,成了公社的公有财产,他们自己一匹也没有了。这段历史,你们的历史老师以后会讲的。”
刚好,下课的铃声响了。我收拾好教案和书,说:“下课吧。下节课我们分析课文。数马的事让数学老师去干吧。”
我走出教室,那个调皮的男生,同几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站在门边等我。他们对我说:“老师,我们今天就是想看看你的尴尬,看看你气得暴跳如雷的模样。你没有,很冷静。我们向你保证,今后你的课,
我们再也不捣蛋了。”
还是那个讲台,还是那个隐藏在远处水雾中的过去……
那天,我打开教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那课的生字,转过身,下面轰地一声大笑。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看黑板,拍拍自己的头发,擦擦自己的脸。下面笑得更欢了。有人指着讲台,做着怪相。
我走到讲台下,才瞧见有人把讲台的侧面当成一张人脸——我的脸,用粉笔添上了一副大眼镜,大鼻头,微张的嘴缝伸出长长的舌头,舔食眼镜缝中滚下的一颗硕大的泪珠。
我明白是谁画的了。刚走进教室时,那里什么都没有。紧靠讲台坐的是位是瘦小的女孩子,平时总是羞怯怯的,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不眨地看着我,听课很专心的模样,发言的声音却细小得如老鼠叫。我真惊叹她的想象力,但那时我气极了,半天说不出话。
我克制着火气,把黑板刷递给她,轻轻地说:“请你擦掉它吧。看看,大家都看着这张脸,忘了我这张脸,这课我们都上不下去了。”
她脸红了,眼圈也红了,泪珠在眼眶内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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