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忘了早晨鸡鸣的声音了,随便一回忆都是很遥远的小时候的事情。一进入夏日,早晨树林里的鸟鸣声也停了,只是在阳光刚刚露头的那一瞬,林子里的蝉声骚乱起来,刺耳的鸣叫仿若突如其来的风暴,刮得叶尖上的阳光斑纹也乱颤乱抖。 我总爱迎着蝉噪,抬头在枝叶间寻找那些讨厌的家伙。从叶的根部到枝的顶端,都寻不到那些噪声来自何处。风从树叶的缝隙里穿出,沾满阳光的叶片羽翅似的颤动,那些蝉那些树叶片,谁能分得清呢?那些狂噪的鸣叫,就是夏日的声音吧,吵得人心乱心烦,吵得夏日更热更火。 其实,蝉不噪叶片也不噪,也许它们的夏日正偷着乐呢,也许那些乱人心的声音正是它们的夏日颂歌呢? 只是人不懂。
夏日里,人只知道心内的烦乱躁动,烤多了太阳火,心内的火焰就烧得更旺。走在向上蒸腾着热气的街上,浑身汗湿淋淋地挤上公交车,看着一车的汗湿淋淋的人,眼心里的火气都憋不住一股股朝外冒。稍不如意,就拳脚相向。我见过好几起公交上打架,有些只是嗓门大了些,就有人受不了啦,挥拳打起太极来。重庆人不像成都人,骂人打架都喜欢拐弯,绕来绕去老半天都没实质。重庆人本来就火气重,三句话拳头就递到脸上来了。这火烧火燎的夏天,一个不小心的咳嗽,也许就点燃旁边那啥人的心内的火,忽地燃烧起来,拳脚就递到你脸上来了。这个夏日事真多,报上新闻网上新闻天天有:一男子怀疑老婆外遇,跟踪着跟踪着,就在烈日下把老婆砍了。小两口平时爱情还很恩爱,可一句话不入耳,就互提菜刀相砍杀,结果女方中三刀当场气绝,男方也中好几刀重伤。 这暴虐的脾气开始于何时,我记不得了。好像很早前重庆不像这样呀,一样的火烧火热的夏日,一样烈日暴烤,重庆人顶着日头,裸着黑油枯瘦的上身在路上来来往往,脚板在地上踏出火星来。人的脸上是平静和蔼的,你对他笑,他也点头还你于笑。那时的重庆没有空调啥的,夜晚街两边一长溜的凉板床,男女老少就静静躺在凉板床上,街上洒了好几层凉水,有风扇过就把凉爽带到身上。最火热的天,重庆崽儿们光着身子,肩上搭一条湿毛巾,坐在火锅前划拳,海吃。那时,太阳在天空烧,另一轮太阳在锅底烧,重庆汉子就夹在中间烤,浑身黑油油的,笑声也黑油油的。那些夏天,重庆人像过节一样的快乐。 酷热的时候,最爱做的中国梦,就是冰块和凉水,躺在一个凉风吹拂的树林里数天空那些冰块一样闪烁的星星。好多好多年前,我刚到这样火炉城市读书时,第一次遇到火烧一样的热天,我不知道怎么过。白天夜晚一样热,屋外屋内到处都像火烤过一样的烫。 我们寝室外有片柑桔林,开窗就是浓郁的柑桔香味。有一个夜晚,我独自走进柑桔林里,开心死了,因为我在林子里感觉到了凉风味,那风从浓香的树叶缝隙里刮出来,就像凉水里浸过一样,舒服极了。我不知道,为啥没有人想到这里过夜,难道是我一人发现的吧。我兴奋极了,回屋把枕头和垫席抱到林子里。我在林子里刚躺下,我才知道为啥没人来了,因为躺下了你就成了一团肉,祭祀蚊虫的肉,大群饥渴的蚊虫朝你扑咬来,不一会儿,我满身都是咬肿的泡,灰溜溜地逃回寝室,成了别人好些日子的笑谈。 当然,夏日里追凉之心不死,我们都在晚自习后朝有凉风的地方跑。风最大的是江边了,尽管离得远,我们也爱去,让凉风刮到大半夜,刮到骨头都冰凉了,才一摇一摆地回去睡觉。那个时候,贫困的我们才发现,最能退凉的地方,不是江边吹凉风,不是追逐空调屋防空洞啥的,而是心静,心静自然凉,好像有些禅味,但心静忘忧到是真的。夏日里,最累最困时,就用大盆的水冲个凉澡,然后倒在床呼呼到天亮,醒来时一床都是汗水,心里却是凉悠悠的,再冲个澡,夏日就退去了。那些日子,我们都是这样度夏日的,夏日就短,秋天就早早来到了。 火炉重庆这个地方,那些有空调凉爽的超市商场为啥人满为患,那些曾经的防空洞子为啥也开成了茶馆牌馆,江岸泳池人多得像锅里翻滚着饺子,就是炎炎夏日人人都在追梦,凉爽舒服的中国梦呀!
刚从泳池出来,肿胀的日头也斜到了西边。天空仍然烧得发烫,阳光也变得沉重起来,砸在干燥的地上似乎能腾起熊熊的火苗。我沿小路走进那片林子,吸引我的不是干燥的蝉声,是柔软且有弹性的箫声。我奇怪这热的天还有人有闲吹箫娱乐,就走了过去,看到那个立在大树下晃头吹箫的老头。枯瘦的身子只套一件白色背心,都让汗水浸湿透了。我走过去,想说什么,他细眯着眼睛看我,又仰头看树,头依然摇晃,箫声水波似的晃动起来。我想说,我听过他的箫曲,《夕照箫鼓》要有鼓的节奏和着味道才能出来。老头摇摇头,眼睛很神秘地眨动着,他箫声停下来,脸上隆起几根粗硬的笑纹。哗啦啦,树叶摇动起来,蝉鸣雨点似的洒落下来。老头脖子一硬,箫声又吐了出来,蝉鸣凑停,留出空旷让箫声自由地飘荡。老头就顺着箫鼓的节奏,突儿停突儿唱,蝉鸣声竟然与箫声自然地合奏一起啦,描绘出另一种空灵,好像这燥热的空气撕开一个洞,凉爽的风习习吹拂,那洞便吹成了一团浑沌的烟雾。烟雾在箫声里缥缈地旋转搅拌,与刚洒下阳光搅在一起。雾越来越稀薄,最后淡薄在快落山的彤红的夕阳里。 箫声停下来,蝉声狂叫,整棵大树都在哗啦啦晃动。老头腮帮都让箫憋红了,眼睛却放出兴奋的光芒。他仰头看树听蝉鸣,不理我。我却发现他夕阳下,他根根白发都肿胀了,串串沾满阳光的汗水涌了出来,顺着额头脸颊腮帮滚落下来。我离开时,回头看见老头蹲在地上像在捡拾什么东西。他是在捡拾落在地上的汗水?汗水拾起来就是他吹出的箫曲?还是满树狂噪的蝉鸣? 夏日,便和烧红的太阳一起,沉落在同样蝉噪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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