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时代,藏族商人这个社会的角色,该像那些闯荡西部荒原的牛仔样的,走南闯北,潇洒自在。生意经只是他们口里常唱的歌,吼给天上的雄鹰听,也会把喧腾的河水唱得一片忧伤。在我的想像里,藏商就应该是游侠,不用刀枪,用智慧来赢取人心(而非钱财)的那种人。因为藏商也是菩萨的子民,信仰的虔诚,使他们有别于其他的唯利是图的商人们。
本来,对生意人就关心太少,看过一些晋商徽商陕商剧,对那些经商家族的兴衰腾达史也没多大兴趣,无非是处处玩三国演义样的心计,为了些许利益与财权,勾心斗角,肚皮官司。之于藏商,关注就更少。不太相信,虔诚的佛教信徒,能有贪欲与算计?
也许是佛教之天国吧,西藏这块神圣的地方自古以来就对行商这职业很轻贱。轻贱,并不是说对西藏社会经济的发展没作用,对人的生活富足没贡献,而是只要经商,你就会做一些与佛经相悖的贪图小利与欲望的事吧。尽管轻贱,可商品总得流通,你有需我也有求,就得有人牵线搭桥,那种人在藏区叫充巴,就是商人。在雪山和草原的圣洁之地,游牧的生活是自由的,当然游商的生活也是自由的。他们像手艺人一样,很轻很贱,可祖祖辈辈仍在传授这些手艺,因此藏族辉煌的手工艺才能传承千年。
好像有出藏戏,就是演的商人吧。好像戏名叫《充巴罗布桑珠》吧,我没见过这出藏戏,但听过一些充巴罗布桑珠的故事。在传说里,充巴罗布桑珠是个有些小聪明的,有很多时候因为小聪明玩出了好些笑话的喜剧人物,有些像藏族另一个机智人物阿古登巴。我还记得罗布桑珠放生死鸟的故事,在一个村庄里的放生节,寺院贵族庄园和普通民众都把自已养的一些牛羊或鱼类鸟类生灵,放生在天地和海子里。只有罗布桑珠手捧着一只死硬的鸦雀,说是也要放生在神山下的那片黑色树林子里。大家都来围观他,笑话他。他不动声色,看着蓝天默念着什么,又在地上抓起一把黑土,从怀里掏出一撮白色糌粑而样的东西,与泥土混在一起,然后慢慢撒在死鸟身上,死鸟僵硬的脚爪竟然动了起来,身上一抖动打了几声很响的喷嚏,扇着翅膀,哇哇叫了几声像是对他的感激,腿一蹬飞了起来,在人群头顶转了几圈后飞起了森林子。周围人轰动起来,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好些小布包,说是他从印度一个苦修者手里买到的复生粉,只需一小撮就能使死后不久的生灵起死回生。周围人都来轰抢他的复生粉,一会儿就抢光了,他狠赚了一大笔。可惜,这包复生粉却给村庄里带来了灾难,好些人为了试试效果,竟然把活生生的牛羊弄死,却没有一头复活过来。更伤心的是,罗布桑珠的老婆竟然用皮袍子闷死了两个月大的儿子穷穷,用了罗布剩余的所有复生粉都没使他活过来。都来追问桑珠,他只有在家痛苦地装病,晚上又偷偷溜走了,再不敢回家乡去了。害人又害了自已,那是违背佛教教化的。
藏族商人里也有发达的,混成贵族的。像著名的三大昌:邦达昌、擦绒昌、桑都昌。但也不是私自经商混出头的,他必须有个依靠。依靠大的寺院,大的贵族,形成寺商和官商,你才有出头的时候,普通人是很难混出个人样的。
最近,读了美朗宗贞的《近代西藏巨商邦达昌之邦达多吉》,消除了过去对藏族没有经商头脑的误解。邦达多吉的先祖,邦达尼江的经商创业奋斗史,不亚于任何一个民族商人的励志奋斗史。一个从危难中走出来,从小商贩做起,最后成了一代让人尊敬的巨商。还有,藏族商人与其他商人不同,他们不把精力用在小算计上,而是走南闯北,勇于探险,在大场面中敢做大生意。并且,识财富为身外,精神与信仰不在钱财,输赢都快乐。但邦达家族的飞黄腾达,那是因为有大树的依托,特别是十三世达赖的支持,并为十三世达赖做生意,使他的家族商业做到了印度与尼泊尔,做到了北京上海重庆那些地方。十三世达赖封他为商上,西藏最高商务官。那年代,“天邦达,地邦达”,也许是他商人事业的鼎盛。当然,他的衰败也是失去了依托,十三世去世后,他逃亡昌都的那些年月。那时,商人只是生长在大树上的一片叶子,它的肥厚全靠树大根深。而它的绿荫又庇护与强壮了大树。
而西藏土地上,更多的是没有依托,或依托之树柔弱的小游商。
我的一位康巴朋友给我讲过他的哥哥阿拥吉巴的事,他对我说,他哥的一些行为让他不理解。他哥是喇嘛,经营着寺院里的一个杂货店,买些烟酒辣酱针线头的小商品。他常在他哥的杂货店里住。一次,他亲眼看到他哥半夜偷偷起来,往散装酒缸里大瓢大瓢的掺水。他问过他哥,为啥这样做?一个修行的人不该做欺骗人的事。他哥脸红了,叫他小些声。他哥说,他这样做,又不是为自已,他自已从来没贪过店里的一根羊毛的钱。他哥说,你常来也看见过,乡里那些做官的人,还有那些亲朋友伙伴们,怎样白拿店里的烟酒。我不这样做,以后我怎么和寺院里了账?亏了寺院,就是亏了菩萨的钱,我会坠地狱生生世世都背着罪过的。
可朝酒缸里掺水,也一样欺骗了那些无辜的人呀!
也许这正是做卖买的人,在这片佛主的圣土上受到轻贱的原因吧?在财富的河流里行船,难免不湿脚。
我在另一部书里读到邦达昌的发迹史。邦达家族曾经是芒康那地的一家大户,萨迦寺最大的差巴。由于同另一家有仇,为权和利益争斗仇杀,只邦达·尼江一人逃了出来。他逃亡在云南时,连像样的鞋都没有,兜里只一个镶金的铜菩萨,那还是他先祖留下的。他先跟着一些云南游商跑乡下的生意,买卖些针头线脑,女人头饰,换些玉米白面腊肉的小生意。在有了些本钱时,他又独立开的只两匹马的驮帮,仍是跑游商,去过汉地好些地方,也学会了做生意的绝招。后来,他回到芒康,并打入昌都,建起了西藏当时最大的货栈,开始了做西藏土特产的买卖。他知道,在西藏做生意,没有寺院和上层的依靠,是寸步难行的,因此他一开始就把货栈挂靠在大寺院上,并把生意做到了印度和尼泊尔。在上世纪初,社会动荡,赵尔丰的川军进藏,十三世达赖逃亡印度时,他给予了达赖经济上的支助。因此,达赖返藏后,他获得了西藏最上层的支持,成为了最高商务官“商上”,垄断了西藏牛羊毛的英印进出口买卖,成为了西藏最富有的家族。当然,在十三世去世后,政治风云急,邦达家族也受到些挫折,但后来的强势人物邦达·多吉以他的沉稳与聪明,使这个家族在康巴兴旺来,成为“天邦达,地邦达”。这是藏商旺族,他们的生意经里更多的是政治手段的运用,与走南闯北,以物易物的小本游商不一样,也与当时的陕商的实心,晋商的机智,湖广商人的大气有天壤之别的。
桑珠是我的幼年伙伴,有一次填写表格,他在家庭成分一栏填写商人。我感到奇怪,因为他家我常去,在小巷靠山坡的尽头,很窄小,父亲好像是个赶马跑驮帮的,家里弥漫着马身上的汗味。我问他,他不会说话的厚嘴唇笑笑,说他爷爷那一代人是康定的大生意人。做皮革、布匹、茶叶甚至黄金的生意。看着他家的穷困潦倒,我一点也不相信。
他说,他爷爷当年也是跟着一队从丽江驮盐的马帮来的康定。那时,年轻的他就在商贸发达的康定赚一笔钱,来娶亲。他来后,就在一家老陕开的买卖药材的商号里打杂,精明的他学会了打眼看货,学会了察颜观色,探透顾客心理,撑握时机喊价砍价。也学会了汉商的精打细算,勤劳节俭。他开始自已的生意,就是跑高山牧场,那些汉人不愿去的艰苦之地寻找珍贵的药材,然后低价收购,或用针头线脑的日用器以物换物。后来,他在康定也开了一家自已的药材铺。他仍不满足,又想做更大的生意,像邦达家族一样,发达起来。他独闯印度尼泊尔,低价买来几大袋名牌手表,并用这些手表给掏金人换沙金。在他最发达时,他听说他爱着的那个女人遭了难,让一伙土匪抢上了山。为救女人,他用去了辛苦挣来的大部分财产,可是救出来女人已经折磨得伤痕累累,又患上的肺病。他觉得自已经商是选错了路,对不起佛主的教诲,就把自已剩余的所有财物捐给了寺院。他再也不去做与钱财有关的买卖了,成了一个每天按时转经,常去朝山朝圣地的虔诚信徒。
他给我看过他爷爷那时的照片,黑白的泛了黄,藏在镜框里。他年轻的爷爷骑在一匹漂亮极了的黑马上,戴着高高的狐皮帽,斜挎叉子枪,唇上两撇胡子,看着英武极子。哪像个走南闯北谈买卖的商人,像是来去飘风,行侠仗义的侠客。他说,他爷爷真的很仗义,特别是对需要帮助的朋友,他情愿拿出全部家产来帮助人家。他做买卖时,假如遇上穷困的人家,他会白送人家几袋糌粑,几块银钱的。我还想,那时的藏商,大多都像这样的吧,跟着驮帮,或背着商品,周游天下。他们谈生意做买卖,更能谈见闻长见识,追浪漫留情感。钱财只是身外物,自由自在如飞鹰。想想当年崎岖山路上的驮铃声,藏商斜跨马鞍,唱着山歌,或灌着羊皮袋子里的酒,真是快意天下的雪域侠客!
我见过两个商人拉特(拉手)谈生意。那是藏族特有的谈生意方式,就是袖笼里摸手指,两人坐一起,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其实,在袖笼里的价格战早已硝烟弥漫,难分上下。袖笼里喊价先说“玛得”,就是大数的母价,再论“布得”,就是低价位的生意。两人四目相对时,你看他们的那种逼视的神色,才知道啥叫剑拔弩张,那时空气都紧张得抖动了。我很想知道那些袖笼里的秘密,不知道在里而怎么捏出生意与价钱来的。当然,不管生意成不成,最后都是一声哦亚嘘,两人咬开啤酒瓶又开灌起来,脸红红的相互碰撞额头称兄道弟。他们是生意人,可他们只讲友情,钱财只是友情的互带物。这种心手合一又绝对保密的生意形式,正是藏族充巴们的商业智慧。
站在地上,你只能看到眼前。站在山顶,你能看到整个草原。假如你是一只鹰,在高空伸展羽翅滑翔着的鹰,你就能看到山那边的风景。在雪域高山草原自由行走的游商马帮,还有行吟歌者们,都是草原的鹰,他们的心胸同天地一样的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