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蝶纹沧海 于 2011-7-8 20:24 编辑
哑琴 1938-1941,日本飞机对陪都重庆进行了四年的狂轰滥炸…… 我醒来时,鼻腔嘴里全是硫磺土硝味的泥土。 一架飞机停在半空,像稳着不动的鹞鹰。渐渐的,鹞鹰朝我掉下来,掉下来,枯叶色的机身和翅膀上悬挂的重磅炸弹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人从我身旁跑过,把碎瓦片和玻璃渣踢到我脸上,我伸手拍掉,想撑起来,一股钻心的痛从脚根传到心尖,半闭的眼睛也在颤抖。再睁开眼睛时,我看见高炮响满了天空,像扔进水里的一个又一个巨石,溅起漂亮的水花。那架越来越低的飞机升高了,只剩一个小黑点时,扔下了悬挂的炸弹,山坡后面传来爆炸的巨响。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浓,到处都是噼噼叭叭的燃烧声和砖墙石壁的垮塌声。我再一次咬紧牙齿撑起来时,听到了大提琴弹奏的嗡嗡嗡的声音。
这是一九三九年五月的一个早晨,我蹲在家里给那个古老的大提琴调弦,窗外就是滚滚东去的长江,对岸龙门浩码头的木船刚刚撑起风帆,朝霞亮在帆尖上很好看。那时,我还是艺术专科学校附中的学生,我要调好琴弦,明天学校器乐专业要为抗战将士演奏一场音乐会。主任专门说了,让我独奏大提琴,曲子都给我找好了,圣·桑斯的天鹅和舒曼的梦幻曲。
空袭警报响起来时,我那几根破旧的老弦还没调好,不是嗡啊嗡地响,就是尖声地叫。楼内的人乱起来,有人在门口伸进个头来叫我快点跑,望龙门码头旁的那片破木房都烧起来了。我没理睬,把弦调了又调。我听见了四周噼噼叭叭的燃烧,在一声巨响后,我住的这幢木楼摇晃起来。我清晰地听见炸弹掉下来时哧哧哧的尖叫,正想跑下木楼逃到街对面去,却让一颗延缓爆炸的空爆弹强烈的气浪掀翻在地,一股滚烫的浓烟扑面而来,强气流把我身子抬了起来,落地时我嗅到刺鼻的火硝味……
江面也在焰烧,许许多多烧焦的木头和尸体顺江漂去。我沿着长长的石梯朝江边走去时,四周突然安静极了,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残破的木屋和石墙垮塌下来我也听不见。隔了好久好久,我感觉到耳孔内有东西掉了下去,才听见了四周杂乱的吵闹和哭喊。
我一步一步朝下走,一根燃烧的木梁栽到地上,弹了几下,溅起一片火灰,浓烟呛得我不停咳嗽,直到江风吹到脸上才感觉到了一些舒服。
她看见了我,又回头盯着江面。漂在江水上的破船还在烧,黑色的烟雾破布似的撕扯到了江对岸,那里的沙滩上也站着好些人,看着像是一排排木桩。
我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理睬,我看见她的脸很苍白,头发蓬乱,白色的学生裙装也让烟灰污染成了泥巴色。我又喂了一声,她脖子缩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朝江水里走去,水淹过大腿时,她打了个晃又站住了。喂——,我长长地叫了一声,跳过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又用力把我的手掀开,扑进了湍急的水里。我也扑了上去,抱住了她的腰,在江水里打了几个滚,我站了起来。还好,水波没把我们朝江心拖去,水只淹过了我的胸脯。我的脚让什么咬了一口,很痛。上了岸,我把僵硬的她扔到沙滩上,喘着粗气大声说,你在做什么呀!你不要命啦!日本人炸死了那么多人,你能活着就是菩萨保佑。你就想不开啦!我噼噼叭叭说了好多好多,口开裂了血渗出来也不管不顾。
轰轰,江心焰烧的船爆炸了,火焰顶着灰色烟雾腾了起来。 她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只是哭。 我站在她身旁,想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烟雾腾腾的废墟里有了人声的喊叫,长长的石梯上三三两两聚满了昨夜逃生的人。我想回家去看看,想找到那把琴,不知道它损坏没有。 我对她说,你别再去寻死了,快回家吧,你家里的人也许正在找你呢。 我踩着破砖烂瓦,慢慢地朝家走去。
学生和市民救助队抬着担架从我身旁撞过,担架抬着残破的尸体,血长长的滴在石梯上,又让纷乱的脚踩成泥浆。火光中不时传来哭喊声,有人跪在自家烧塌的屋前,泪已干了,悲伤地看着污黑的天空。大提琴沉闷的声音在我心里响着,我的脚板痛得钻心。还好,我家还没烧塌,全是那堵古老的高墙阻挡了火势。记得老父亲给我买下这幢木楼时就说过,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大的火灾,一条巷子的房子都烧光了,只这堵墙还立着没塌。木楼有它靠着,就可以住得放放心心了。楼上的窗框都烧空了,屋内也是让烟熏得一团乌黑。我看见了摔在地上的琴,还好,琴没破损,一米多长的琴弦也是完好的。可是弓却让火苗舔过了,烤脆的弓毛一触就成粉灰。这时候,哪里去找弓毛呀,这可是用西伯利亚雄性种马的尾巴做的,韧性和刚性都很好。现在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木弓,怎么能拉琴呀!
我在发愁时,听见身旁有响动,有人把一杯水递到我的眼前。 我看清了她。刚才在烟雾腾腾的江边,我没看清她的脸,也没想看她的脸。现在一片鲜亮的阳光洒进窗户时,我看清了她的脸,圆胖的,有些黑,乡下人那种黑。眼睛和嘴唇都很憨很老实地大张着,许许多多青的红的小痘子花似的开放在很年轻的脸盘上。蓬乱的头发梳成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吊在背后。她闭上了嘴,眼睛看着杯子,是想我喝下她倒的茶水。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家来了?她说,我没家了。我说,你快回自已的家去,家可能被烧了,你亲人还在呢,他们正在到处找你呀。她尖叫了一声,我没亲人了! 她又在哭了,我却手足无措。 拿着破烂的琴弓,我心里又一声闷响,像弓在弦上颤出的声音。我说,这里也不能住人了,日本人飞机说来就来。我们还是收拾一下,在乡下找地方住下来。说到乡下,她眼睛亮了,又低下了头,说我肚子很饿,有没有吃的。
我也感觉饿了,这时候哪去找吃的呀!揭开米缸子,里面落满了泥沙,久不用的米缸有股潮潮的霉味。我想起柜子里还有袋玉米面,是乡下的表姐夫送来的,可我不会做玉米饼子。她看见了玉米面,就抢过来,说你的灶房呢?我说,我只有一个烧茶水的铁炉子。她找了个面盆洗洗,就开始和面揉面,又找了些破木板生燃了铁炉子。
我又在找弓毛的替代物,毛线不行绵线更不行。屋子里翻遍了也没找到可以替代的东西。就伤心地把弓放到一旁,拿起水杯吞咽着满口的苦味。她悄悄走过来,说蒸好啦。一锅玉米窝窝头,金黄金黄的,看着就咽口水。我说,你吃吧,我要修修琴弓。她咬了一口又递给我,说你尝尝,味道真不错。我嗅到股清甜的香味,又咽了口唾液。
我把残余的马尾结起来,想结上后试试行不行,可没几根好的,又松又脆,结上试拉一下又断成好几截。我真的愁得啥也不想吃了。
她把断在地上的马尾捡拾起来,摊在手上说,这是谁的头发?我想笑又笑不出来,说是马的尾巴。她哦了一声,说好像老年人生的白头发。她把自已的辫子甩到胸前说,你看看,我的头发可不可以用?我眼睛亮了,她的辫子又长又粗又亮,扎着耀眼的红绳。可这怎么行呢?她说,你等一下,她在地上寻找着,寻到了切菜刀,在辫子根上唰地割了一刀,递给我说,你试试,行不行呀!
我傻了,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想不到她真的割了,还是一个女孩子最为珍贵的大辫子。我拿着辫子说话也哆哆嗦嗦含浑不清,她笑了,说你像我们村里大舌头,说半天话也没人听得懂。
我小小心心地安装弓毛,我知道这当然比不上粗细均匀的马尾,现在替代的找不到,光滑油润的头发就是最好的了。我安好弓毛插上木塞,在弦上试试,嗡地一声刺耳尖叫,又是一串很怪的杂音。是弓毛不均匀造成的,声音像一碗掺了沙子的米饭,咀着嚼着都不舒服。将就了,这个时候哪里去找上好的马尾做弓毛呢。想着,我就愉快地拉起了曲子,圣·桑斯的天鹅,舒曼的梦幻曲都拉了一遍,她却捂住耳朵尖叫起来,说你拉得啥呀,难听死了。你会不会拉呀!
我停下弓,说你会拉。她说,当然会。我把弓交给她,她摇头说不用。 她手捂住嘴,睁开眼睛偷看了我一眼,脸和腮都憋红了。她狠狠地吸气,脖子上有根筋在跳。我听见细细的声音从她手捂住的嘴里流淌出来,越来越响,然后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那是二胡曲良宵,刘天华的。她用嘴就奏出来了,音调和音律都准确,上把的流畅,中把的激情和下把的昂扬都仿得活灵活现,还带着乐手丰厚的情感。我静静地听她奏完,却忍不住捂住嘴咕咕笑起来。她急了,说你笑个屁,我学的琴连拉二胡的老头都说像呢!我摇摇头,笑得喘不过气,她生气了,站起来就朝门外走,剪得乱蓬蓬的头发枯草似的摇晃着。我急了,拉着她说,你生气了呀?她说,你瞧不起我。我说,没瞧不起你呀。她说,你就是瞧不起我。我说,你学二胡学得很像,跟真的一样。可惜,我拉的不是二胡。她看了我的琴一眼,说你的琴不好听,我学着没意思。我想说,是她的头发做的弓破坏了音质,可我没说。咬了一下嘴皮子说,这个琴的声音你学不出来,很复杂的。她脸红了,说你拉得好听,我就学得出。
我很想听听她学奏大提琴的声音,民间出奇人,她就是一个奇女子吧。可我拉的琴声真的很难听,自已也听不下去。我想起床脚下有台唱机,不知道刚才的轰炸毁坏没有。我钻进去拖出来,扫掉上面的灰尘,把铜喇叭安上,摇动把手充足电。我把圣·桑斯的天鹅唱盘放在上面,极美的声音便水样的流淌出来。我给她讲圣·桑斯的动物狂欢,讲这曲子是动物狂欢里最著名的大提琴独奏曲,描述高雅的天鹅自由地在湖面漂游。她叫我别吵,她想静静听。她闭上了眼睛,小鼻尖上有细细的汗水渗了出来。曲终了,她睁开眼睛说,还想听一遍。我又放了一遍,她手捂在嘴上,静静地听,吸气吐声,曲刚终,她的声音就飘了出来。我闭上眼睛,又惊奇地睁开来。她对曲子的领悟好强,把大提琴手弹奏起来都有难度的浑厚柔曼的和声及细腻点描的抒情部,都表现得一模一样,还有高位跳弓,那可是高手弹奏的技法呀,从她嘴里流出来,音符就化作了清幽幽的湖水,还有自由嬉戏漂游的天鹅,假如不看她憋红着脸用嘴学奏,真的像有个高超的琴手在独自弹琴呢。我相信,这个看着不怎么起眼的女孩子,肯定有个不简单的出身。或许她父母是某个逃难到陪都的大音乐家吧。
演奏完了,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才笑着说,这曲子好听,比我听隔壁那位老先生拉的二胡曲都好听。我说,你学过拉琴吧。她摇摇头,说我爸和我妈都是乡下人的,没有谁教过我呀。我不相信了,说你学得这么像,难道是梦里遇上了狐狸精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学声音特别像。而且耳朵听到啥就能学会啥。她说,你信不信,我还能听懂牛说话呢! 我笑了,说你真是天才。 她脸红了,说啥叫天才呀! 我说,你就是天才。 她说,你是说我的名字呀。我不叫天才,村里有个杀猪的才叫陈天才。我姓姜,叫春英,都叫我英子。 我说,好呀,我发现了一个音乐天才姜英子。你明天就跟我去学校,我要你跟我一起奏这首大提琴曲子,让所有人都听听来自民间的音乐天才。 她推了我一下,说跟你说了好多次了,我姓姜,叫姜春英,不叫啥天才,杀猪的才叫天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