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老家,眼前的风、阳光和空气都开始快速地流动起来。我似乎看见朦胧的遥远缓缓走来,逐渐清晰,那是根深扎泥土里的树和藤,都不很大,只一捧灰黄枯瘦腥味浓重的土。树的根深扎在那里,老家就在那里。 老家,最老的那个家,我们出生与生长的那个家呀!当然,漂泊的岁月把我们扔到天涯海角岩石缝隙,只有阳光与空气的味道才让我们回想起一些什么,我们都会望着那个方向,从心里冒出一句让人心酸且回味无穷的话:哦,老家。
更多的地方,更多的时候,老家只是两个字,嘴唇一张一合,一个越来越陌生的名词。就像遗失了某样东西似的,你可以在心里默默怀念,却难寻找到它的踪影。当然,你可以在地图上准确说出你老家的位置,可那还是你的老家吗?还是你童年生活的那个城那个镇那个村那幢屋么?我们常说,家乡大变样了,其实真的原因是老家消失了,随着流逝的岁月一起消失了。
老家只活在你心里某个隐秘之处,留给你怀想和柔软的痛。你可以用文字用画笔用你的想像来山寨来复原来滥情,可是那真的是你的老家么?
就像某一年某一天某个早晨,我在成都街头游逛,像梦游似的闯进了一个取名叫康定老家的酒水吧。站在酒吧前,我把门上横着的牌匾看了许久,感觉到了时光倒淌的声响。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康定老家是一片片柴禾烟熏黑的木板楼房组合构成的高原小镇,图案简洁又野趣狰狞。排排木格子窗户,单扇或双扇木门,老鹰嘴锁扣上挂着大铜锁。有钱人家的木楼有挑梁,梁檐吊柱上雕刻着花鸟或神兽。由于小镇里的人大多用柴禾做饭取暖,门前窗下常整齐地码着青杠白桦木烧柴,还有架子车小孩玩的滚珠车也靠在窗下。老家冬天很冷,僵卧在寒风肆虐的山沟里像一条冬眠的蛇。
我眼前的康定老家,是一尊艺术品,一件能打开你记忆深处那道怀乡之门,调起你浓浓稠稠乡愁情绪的艺术品。很山野的木板包装,两扇木门(也许也会老康定似的吱嘎呻吟),简洁的方框结构的木窗,可却是艺术化了的有创造味道的装饰品。再想想,这老家是建在省会成都,而不是青藏高原绵延起伏的横断山脉的那一角,就用不着去较真。
艺术的真实总在似与不似之间嘛。 酒水吧的主人是康定诗人,他自称一个卖酒的退休诗人。 以诗人的头脑,开一间叫作老家的酒吧,本来就是一首让人尽情享受其深奥内涵与盎然趣味的诗,打开诗还没逐行诵读,诗的韵味已经在空气里飘荡了,比最浓的酒味更浓。
只要打一眼酒吧的内装修,就明白啥叫精华浓缩了。精神、文化、民俗、宗教、艺术与品位,藏族、汉族,东方、西方,混搭成老家康定的袖珍物,似乎曾经在康定的某个地方遇见过,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像藏式崩空内的原木板拼装的墙与梁柱,还有吧台面坐椅面,特别是吧台面下, 那些竹编茶包样的雕饰,暖暖的灯光下挺像遥远年代茶马古道上的某个马店。坐下来,品着酒茶,听着藏区风味的音乐,轻松地吸口气,哇,这里的空气真的是康定的,由东关北门的风刮过来的,有折多雅拉河水的冰凉与温暖。
酒吧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写过诗也写过小说,都挺棒的。他是个像高原风一样潇洒的漂泊者,天性里就有不太安份的浪漫。管理过国营企业,当过牧场小学教师,文学刊物编辑……。看他平静地坐在那儿,脸上淡淡地笑着,以为这条木船终于靠岸,该老实地间歇歇脚了,说不定某一天,他又风一般地刮走了,在蓝天白云之下某个地方,撑起一方帐篷,做出一些与鲜花锭放一样灿烂的事来。
开始,我弄不明白,康定老家为啥不开在康定,而在异乡都市楼群森林里挤出这么不起眼的一小块,这个退休诗人到底真的是在开酒吧赚钱,还是在寻找什么?他飘逸的长发和忧郁的眼神,还有隐藏在狡黠里的笑,我都觉得他是在寻找,而不是真的开啥个酒吧。他说他再不会写诗也不会想诗了,只想静静地生活,就这样当炉卖酒。我看着墙上帖满了的照片,那些诗人那些画家那些歌唱家那些搞艺术的男男女女们,深吸一口气,好像嗅到了那种味,曾经在那座溜溜高原小城里常嗅到的味。也许,他寻找的就是这种味,遥远的年代里消失了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只有那种味会久久不散,像纠缠人的灵魂的那些梦一样,藤蔓似的拉扯着人的又痛又痒的心。
不过,他的落脚在成都繁华市区一角的康定老家,真的是我的寻找了许久才找到的一点影子的老家,因为我延着那条长长的藤蔓,看到了生长它的那片土地,那是货真价实的,让岁月埋没掉了康定土地。突然想起了杰克的那棵伸入天界的豆蔓,还有偷到的那枚天界巨人的金蛋,还有偷到后又回归地上的杰克……
康定老家酒水吧(成都内双楠碧云路46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