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月叔是个天生的瞎子。
生他那天,他爸我二爷爷正在窗前画水墨。一棵柳枝斜插窗外,粉嫩的细叶在阳光里水珠似的颤动。枝上站着一只红肚小鸟,黑色的翅膀吊在尾羽后也轻松地抖动。二爷爷咬着笔杆静静地等待,他想等着小鸟翅膀扇开的那一刻,那是最美丽的一刻,他再挥洒泼墨。
鸟翅扇开了,他的眼睛也睁大了,阳光突然更鲜更亮。就在此时,刚请的保姆赵妈喜滋滋地跑来说,老爷,生了。
二爷爷满脸不快地笔尖一抖,乱墨洒满了宣纸。他回头问,你没看见我正在画画吗?
赵妈收住脸上的欣喜,嘴唇哆嗦起来,怯怯地说,老爷,是太太叫我来告诉你的,她生了。
二爷爷笔一扔,喜色又跃上了眉梢,说真的?生了个啥?
赵妈手比划着说,带壶把的。二爷搓着手,在画室内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办了。他回头又问,真的?是男孩子?
赵妈又笑了,说是的,接生婆掏出来,那么胖那么大。
二爷爷跳起来,对赵妈说,快去把我藏在柜子里的老窖酒拿出来,嘿嘿,我好痛快,我的秃笔润墨点彩画有传人了。他抱起满是血腥味的婴儿时,那孩子肿胀的眼泡睁开了条缝,里面注满了红辣辣的血水,像火苗子在烧。赵妈说,太太怀少爷时吃多了辣子,孩子火气重,涂抹点鸡蛋清就会好了。
发现他眼盲,是在满月时,四方亲朋来喝满月酒,二爷爷抱着他在那幅白鹤青松中堂画前,点上一支香,默默向祖宗们祷告了一会,又看看怀抱中的儿子,说要给他取个有远见的名字。婴儿眼睛大睁着,眼珠子黑得像漆,像看又像不看地对着中堂画,身子却不安分摇晃起来。二爷爷拿着一只红色蜡烛在他眼前晃,说看见了吧,我要你知道这是颜色,鲜红鲜红的颜色。婴儿没反映,鼻翼却吮吸起来,好像嗅到了啥刺鼻的东西,眉头皱成了团。他的姐姐,五岁的炳星跳着脚说,他看不见。他眼睛啥也看不见。
二爷爷把鲜艳的色彩放在他眼睛上,就像放在一块石头上一样,眨也不眨,脸上却有了很难受的表情。他看不见,啥也看不见!二爷爷张大嘴,胡须抖颤着啥话也说不出来,把婴儿塞进五岁女儿的怀里,女儿抱不动就坐在了地上,也惊异得张大了嘴。
二爷爷看也不看就回到了里屋,关紧了门。
当然,满月酒也得喝,人散后,太太抱着婴儿敲开了门,对垂头丧气的二爷爷说,孩子是生了眼病吧,送他去江对岸大医院看看。二爷爷伸出手,食指长长的伸着又摇了摇,说这是天意,咱家从我以后再没人对色彩和墨水有缘。就这样吧。他给儿子取名叫炳月,想让他像瞎子阿炳一样,以一曲二泉映月留芳人世。
二泉映月的二胡曲就飘来了,撞得窗外那棵柳树叶唰唰唰响。那是二爷专门在江对岸繁华的都邮街街头请来的二胡艺人,他想用声音醺陶一下失望的儿子,或许真能出一个瞎子阿炳呢。二胡声是晴朗的阳光,在母亲怀里吸奶的婴儿感觉到了阳光的温热,耳翼颤动了,鼻尖也开始吮吸起来。母亲把窗户掀开,一只鸟从柳枝头飞起来,翅膀扇动声音同清亮的二胡声搅混在一起,婴儿抬起头,咧开嘴笑了,在母亲疲惫的脸上笑出了鲜嫩的红色,她叫二爷来看,二爷埋头在水墨里,笔一提说,这孩子有些意思。
因为这瞎眼的孩子,家里又添了台唱机,京戏川戏和贝多芬莫扎特肖邦轮翻轰炸着,他悄悄长大了。有一天,唱机的歌声又响起来时,他叫姐姐关了机子,皱着眉头很烦躁。姐姐只把唱机声音关小些了,说你那么爱听的,今天怎么啦?他埋下头,双手堵住耳朵,啥也不说。二爷说,别管他,他可能感冒了,叫赵妈烧些生姜红糖水给他喝。他抬起头,萎缩的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他叫姐姐过来,悄声问,爸爸天都在那里做啥事?姐姐说,爸在作画。他问,啥叫作画?姐姐看看在纸上舞笔的爸,说就是画画。啥叫画画。姐姐不耐烦了,说画画就是画画,你啥也看不见,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急了,脸通红,脖子上隆起一根粗粗的筋条,站起来脚在地板上一跺说,你不说,我也会知道。他来到二爷爷的画案前,深吸着鼻子,在桌子前使劲地嗅。
二爷抚着他短粗的头发,说你知道山吗?他说山是一百个人都抬不动的大石头。二爷哈地笑了,说水呢?河流呢?湖泊泥?树林呢?花草呢?他说,水是嗅着像冰凉的风,能让人心里平静的东西,河流是水在说话,说好多好多人想说的话。我听着就是一个长长的讲不完的故事,河就喘着粗气一直不停地讲讲讲。湖泊我不知道,姐姐说过,湖是很大的水塘,我想应该是水的城市吧,很多很多的水在那里坐着读书听戏拉琴唱歌。树嘛,我知道,我摸过粗糙刺手的树干,嫩得像新鲜鱼肉片的树叶,有种奇怪的甜香,好像我梦里时常嗅到的那种气味。花的香味很怪,嗅着时就有无数的虫样的东西在鼻孔内爬动,痒得人想喷嚏。
二爷哈哈笑得喘不过气,笔尖蘸了一点朱砂,点在他的眉心,又看看他说,你真有意思。唉,要是你不瞎,肯定有画画的天赋。二爷又唉声叹息地进入他正在画的山水里了。
那以后,瞎眼炳月叔就迷上了画,天天站在二爷爷的画案前,东嗅嗅西摸摸,谁也喊不走。二爷爷也等他这样,自已埋头作画,画高兴了,就让他摸画里的干和湿,对他讲颜色,红色绿色蓝色白色黄色,说这些颜色都是山呀树呀天空呀太阳呀月亮呀花草呀给我们画画人的一点点施舍,我们就是用它来把这一切画在纸上的,让画里的比我们看见的更美丽更迷人。二爷一说,瞎子炳月叔就在那一堆色彩上嗅着,好像很满足地嗅着,抬起头说,我懂了,颜色就是有气味和声音的世界,哪一天我也会画画的。
哈,二爷爷用笔给他抹了个大红脸,说画画靠的是眼睛,懂不懂,没眼睛画画只能是梦。唉,也许你下一世能当个大画家吧,现在你还是听二胡学二胡,用声音画画吧。
那一年,炳月叔六岁,矮胖圆脸,常剃光头,像个漂亮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