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蝶纹沧海 于 2012-8-31 16:54 编辑
日本人飞机来之前,这片山林里还像古画里一样的宁静。 特别是天快亮的那一刻,山里静得出奇。八舅公从雕花窗户看出去,悬在山口丛林间的那颗雪亮的星子,也安静得像死死钉在天幕上的银钉子。风也屏住了呼吸,在等待黎明前的那些活泼生动的响声吧。 写了一夜家书的八舅公,在最后那句话后加了个惊叹,同时呼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些了。这一夜,想的事情太多太沉重,看着焦黄的裱窗纸上摇晃的树影,他都感伤得想鼻腔酸痛双眼模糊。他对自已说,别流泪,男儿流血别流泪。泪水还是叭嗒滴下来,一颗颗滴在刚写下的墨字上,浸花了那些比指头更小的字。 那一夜,他开始是到处找写信的纸,伤心的是逃难时把那卷书画纸丢在了挤满人畜和货物的船舱,他只带上了几本破书残卷,两箱东北黑蜂,那是他同学在东北沦亡时,带出来送他的。还有,就是半卷擦屁股用的黄草纸。写信是要有诚意的,那种纸是万万不能用的。他掀开窗户,看着叉在树枝间的那轮怪怪的月伢儿,觉得这信一定得写,他憋在心里的悔恨与惭愧,还有恕罪与歉疚写出来让薇薇听听。这个活过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乱世,再不说,也许没机会了。墨磨好了,笔毛在温水里化开了,可写信的纸还没找到。 据八舅婆后来说,八舅公那夜给她的信是写在一本线装古书里的,那本钱注《诗经》早让蒙童学子翻得松软如棉,清初版本木刻印制,字淡纸黄。八舅公的浓墨家书就写在那浅淡的风雅颂上,平时沉默寡言的他在这本古书上掏心里话时,像只刮噪的鸦雀,罗里罗嗉一大本。她看着眼睛就发酸,心里就生痛。可她仍然没读到她最想要的他的那几句话。匪患战乱的年代,到处都是烧焦的残墙破瓦,拿到她手里的只是残破的半本书,另半本成了灰还是化为了泥,谁知道呢?可八舅婆双手抚着残破的半本书,咬着牙说,她要找回来。她能感觉到,八舅公想对她说的话,就在那半本书里。她找不回来,死都不瞑目。 在这里,都把从长江中下游逃难来的叫下江人。 八舅公与八舅婆刚结婚不久,日本人就打来了。他们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千辛万苦,走山路走水路,还时常躲避日本人飞机的袭击和土匪盗贼的抢劫。八舅公说,他们是踩着血水走来的。 八舅公在写这封情意绵长的家书时,心里还想着那天的事。算算日子,快过去三个月了,可想着心里就酸痛。那天,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呢?还有杨生,他的同学他的朋友。在这样的混乱灾变的世上,是杨生护着薇薇,就是八舅婆,从湖北孝感到陪都重庆,到他的身旁。可他还对她恶语相加,还用最恶心的话骂走了诚心诚意帮助他的杨生。他知道自已是嫉恨杨生,在大学读书时,杨生与薇薇是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他俩上街宣传抗日,演街头戏,男俊女靓,人人羡慕。那时,好多人都说他俩才是天造地合的一对,可薇薇还是嫁给了八舅公,一个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的书呆子。薇薇说,她心甘情愿嫁给老实人,那样才能过清静的日子。八舅公记得,拜天地时,杨生把薇薇叫到竹林里哭了好久,他看在眼里,心里又闷又冷,就拼命地灌酒。那天,他吐得一塌糊涂,黄的绿的红的都吐了出来。 八舅公与薇薇是逃难途中走散的,那天,宜昌码头上人山人海。八舅公刚上了船,就没见到薇薇了。他喊破了嗓子,也压不住喧闹的人声,想下船找,可船已经离岸。到了重庆,他找了个地方住在朝天门码头,又等了好些日子,仍不见薇薇的踪影,才托人在南山买了一个别人丢弃了的农家小院。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薇薇终于找来了,护着她来的正是八舅公常常嫉恨的杨生。那天,八舅婆敲开了院门,八舅公开始是惊喜,但看到薇薇挺着的肚子,心里的酸味又冒了出来。杨生给他说,他与薇薇的巧遇,说路上的艰辛,他也懒得听。那一天,他的脸上都罩着阴云,终于忍不住了,把手里温热的茶杯摔在地上,指着杨生和薇薇破口大骂。 他还记得杨生临走时,拉着他的手到村外的路口上,然后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叫他记住,恶言恶语比子弹穿心更伤人。叫他记住,你可以糟蹋我的人格,不能坏了冰清玉洁的薇薇。那个时候,八舅公说他真是鬼迷了心窍,肚子里装满了恶心的坏水,他指着杨生骂,别以为你们真是啥的金童玉女?看看你在她身上做的好事,你们就是一对狗男女! 他不相信八舅婆怀着的是他的孩子。 杨生走后,八舅婆就坐船回涪陵娘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