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起来啦!
父亲与他都感觉到脸烤得发痒,对面那堵土砖墙哧哧哧一阵响,像烤焦了的轮胎皮,一股潮湿的气味喷出来。几张明星招帖画片便卷了边裂了口。
父亲急了,瞧瞧埋头盯着棋盘的他说,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他抬头,眼心都是红的,举起那只缺了两根指头的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又朝衣兜里使劲掏摸,揉捏了几下,掏出半支变了形的纸烟卷,叼在嘴上,又朝棋盘上看。上面黑白棋子拥挤成一团,还落了好些碎砖沙土,他也不管,看着棋子,脸色突儿发青突儿又血红,下巴颏上几绺毛都在抖颤。一身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军装,另一只空袖筒上不知何时让火苗子烧了好几个破洞。父亲看看让浓烟染得一团乌黑的窗外,有些急躁了,站起来抓抓头发抓抓衣领,说警报都响了半天了,看棋的人都走光了,看看,小鬼子投下的燃烧弹把周围都烧成火山了,我们还在这里。哈哈,父亲怪声怪气地笑出声来,咸涩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他看了父亲一眼,又死盯着盘上的棋子。他的三根手指取下粘在嘴皮上的烟蒂,在手心里捏着,又在鼻尖上使劲嗅着,说仗没打完,胜负没分,你就开溜吗?小兄弟,炸弹掉不到我们头顶,菩萨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手一举,松散的烟卷里的烟丝就雪粉似的掉。他心疼了,手指捏捏烟卷,又揣进衣兜里。他的几根手指又伸进装棋子的土巴碗,捏着揉着,嘴里咕噜着。眼睛一瞪看着我说,你真他妈的行,怪不得都说你是下半城的棋霸。看不出,你嘴角都是嫩黄的,却能摆出这么玄妙的棋阵!
父亲看着他,坐了下来。他摸摸脸颊,那里让梁上飞来的火星子咬了一口,痒痒的痛。这时候父亲心慌乱成麻,哪有心思坐下摆棋阵。父亲说,我缴械投降,举双手投降,好么。
那人手挥挥,说坐下,下完再说。手在碗里拈着,拈起一粒黑子,叭地按在了棋眼上。他黑父亲白,主让客,就你一子我一子地摆着,下了好久,双方纠缠成团,谁也碍不了谁。父亲随手按下一粒白子,救下了快堵上的眼。这粒云子滑溜溜的,是爷爷留下的。爷爷云南买卖茶叶,三箱上等普洱给人换的。爷爷肺痨暴发,临终前给父亲说,快点把媳妇娶回来,让奶奶省心,让他在九泉下闭眼睛。父亲摸着青皮头,一脸的傻笑,说还想去云南走走,见见世面再说。爷爷唉叹一声,说老天,怎么给了我这样的冤孽种,手指指旁边的羊皮口袋,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从那口袋里捏到了哗啦啦响的云子,他的心像触摸了电线似的颤动了,有火花在眼前飞舞,抱着棋子就跑到街边找人下去了,全然不顾倒毙在床上爷爷,家里开始办丧事时,在人堆里把他抓出来,他捏着棋子高叫,我下完这盘再去,下完了再去。来抓他的人把棋子揽进皮口袋子里,说看看,咱家的少爷疯了。在黑布白绸布置的灵堂里,父亲跪在地上,身着黑色孝服,头上扎着白绸孝帕,同奶奶和亲戚一起磕头,哭丧。他泪眼昏花地看着周围,说怎么到处都黑白棋子呀!
父亲说,他就是那时扔下四书五经,开始寻找流散的棋谱密术,《兼山堂弈谱》、《棋经十三篇》、《八大家受子弈谱》、《海昌二妙集》、《石室仙机》、《餐菊斋棋评》这些著名棋谱他倒背如流。不务正业,到处拜师学棋。他不满十四岁,这一条靠长江的老街上已经寻不到一个对手了。那段时间,他每天抱着黑白子遍街寻找下棋对手,这条街上的人每天都在换新,只要有逃难的船靠岸,一拨拨来又一群群去,留下来坐在街边或茶铺里与他交手的,都不到半局就缴械投降。
好多年后,我来到那里,下半城撤掉了一大半,建筑工地泥土灰尘漫天飞扬。我在机器的隆隆声里闭上眼睛,就看见了那时的父亲孤独的身影,抱着装棋子的口袋在人来人往的泥泞街道走来走去。他身上挂着一块牌子,上书半块饼子下一盘棋。他抬起头,双眼无光,一脸的饥饿像。那天,阳光很烈,火似的把日本人炸残了房屋烤出一股焦糊味。父亲在一堵土墙下摆开了棋盘,拈起黑白子一个人玩着新阵势。无精打彩的过路人停下来看看,又毫无兴趣地走开了。太阳朝西靠去时,父亲还连一小块饼子都没要到,肚子饿得叫出了声。
疲惫的父亲低头朝梦里走去时,一个人的黑影罩住了棋盘,然后坐下来,伸手敲敲父亲埋在膝间的脑袋。
父亲抬头看他,一张土黄色的疤脸,下巴很长很翘,几根黄须飘着。他指指棋盘,说来一盘吧。饥饿的父亲朝他伸出枯瘦的手掌,他笑出了声,啥也不说,就在挂在腰上的干粮袋子里掏着,掏出一块干硬的荞面饼子,扳了一半递在父亲的手里。父亲看着饼子,脸更黄了,咧了下嘴说,有水么?他把摔得变了形的军用水壶递给他,说烧酒可以吧。父亲啃了饼子,喝了壶里的酒,脸上有了些血色。他把黑白子又装进土碗里,把黑子碗递给他,说你先走。
他端起碗,父亲才发现他那只手缺了两指头,只大拇指和无名指小指头还在,看起来很怪,像啥鸟的爪爪。他另一个袖筒是空荡荡的,整个手都缺了。这样的人,在这座城市很常见,都是从战场下来的。战争让他们失去了很多,残腿的缺胳膊的瞎眼睛的,只灵魂还雄壮地拖着残缺的身体顽强地活着。妈的巴子,他们爱随口说,粘着谁就让他们懒上了,不破财毁家就不会完事。父亲说,那时他很小,他早失去了家了,只孤身一人闯到这座战时陪都,只剩空荡荡的肚皮和一副爷爷留下的云子,他才不怕谁呢!下棋就下吧。这残废了丘八好像还和气,给了他饼子吃烧酒喝,下棋时就安安静静,好像也是一个棋迷。父亲说,他的棋下得臭死了,全无章法,像瞎子摸路,一路都让围空了,父亲说,他本来可以来个大扫荡的,只是想早早收场太没意思了,就让他懒着走。
围观的人多起来,七嘴八舌地指点起来。他怒了,脖子上的筋条都在跳动。他捏着棋子说,妈那个巴,你在下还是我在下。再不闭嘴,我两个棋子就塞进你眼睛里当眼珠。没人吭声了,棋子在棋盘上堆着,纠缠着,看着就让人眼晕。
他把一枚棋子含在嘴里,伸着舌头舔着,润了口水的黑棋子亮得像眼珠子,照出了他沉郁的脸。他手指把棋子拈起来,在棋盘上犹豫着想放在啥地方时,警报声撕破了沉闷的天空,把平静的天空像薄纸片似的撕得粉碎。一群鸽子哗地飞起来,在空中打着旋。
有人说,日本飞机来啦!快,钻地洞去!
人们慌乱地走散了,只扔下了父亲和他。父亲想跟着人群跑,可那人把他叫住了,指指棋盘叫他继续下。父亲说,飞机来了,丢炸弹会炸死人的。他看看天空,叭地把棋子按到棋眼上,嘴里骂了声怕那个屁!那些小日本放个屁屙几坨屎,就吓瘫了。别管他,你我下棋。他指指棋盘,叫父亲快下子。父亲脸都白了,他说,前几天日本人飞机就下过炸弹,这条街上到处都是炸碎的人肉,肠子都挂在了树枝上,那么长,还叭叭叭地朝下滴血。
他哈地一声笑,说没见过世面。死几个人怕个球!
飞机群从空中掠过时,父亲紧张得憋气,张大嘴想说快逃命,却把话咬在了牙齿上。那人伏在棋盘上琢磨混乱的棋局,一点也不在乎发生的事。父亲刚跑了几步,他猛地抬头,满脸的凶狠,残指指着父亲,想说什么又让浓烟呛得拼命地咳嗽。轰隆隆的炸弹响起来,地底像浮在波浪尖上的船摇摇晃晃,他伏着棋盘,不让棋子簸动弄乱,喘着粗气说,你还不下子。
父亲过来,拈起一粒棋子,看也不看就按在棋盘上。
他抬头,脸上还有怒气,说走乱了棋,重来!
父亲不动,摇摇头有些慌张,说马上炸弹就落到头顶上了!
他伏着棋盘,三根指头抓得很紧,像铁钩子。咬着牙说,重走!
父亲看着棋局,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把刚走的那棋子托在棋根上。那人叹息了一声说,坐下,啥也不想,天不会塌下来的。
父亲看看那人,破旧的军服上落满了刚掉下的尘,蓬乱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很瘦,棕色的脸皮紧绷着石雕一样硬的颧骨,鼻梁一条很深的刀疤直横到耳根后。他的眼神很冷,看你一眼就觉得心里有刀尖在刺。父亲与他下棋,一大半就是很怕这个人,这种怕让他忘掉了空中掠过的日本飞机,只有对面烤烫的土墙和墙上已经焦糊的招帖,让他担心会突然降临的危险。盘上的棋局就这样在慌乱与糊涂中,搅成了个玲珑棋局,像那些半目不让的棋类高手争锋相对一样。
父亲和那人就死死盯着棋局,越下越慢,直到谁也不想轻意粘下一个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