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我在一个寺院里和一个和尚过了几天清淡的日子,有一天他给我讲了他的身世,我的心一下沉重起来……
一切都是真实的,正因为真实我才隐去了和尚的法名和他的俗家名字。)
我们认识不久吧?你算什么算,还扳手指头,你不是SB弱智吧。我们去年秋天认识的,时间八月二十五号,离中秋很近。你叫我玩CS,我说杀人的游戏我都不玩。你就笑我像个和尚。我说,我本来就是和尚,你还不信,说一定是个勾引无数尼姑的花花和尚。我就生气得想揍你,黑了头像和表情。 好多好多天,你都在找我。我知道,因为我们寺院里只有这一台电脑上着网,常常让一个八零后师弟霸着。我故意从电脑旁过,就是想感觉一下你的存在。 你太像我从前的一个兄弟,头发像,眼睛特别像。你戴着眼镜我也能认出是他的那双机灵的眼睛。还有你的嘴巴,圆润的紧抿的,不爱说话却把很深奥的东西死死藏着的嘴巴,简直就是一张图纸一个模具冲压再造出来的。你怀疑你与他一定有啥血缘,可你说你远在康藏高原。 你说你春节要来成都,我可高兴了,马上打电话给在成都的战友,说有个酷似我们班长的人要来成都了。好多人都想来看看。班长,就是很像你的那个人,是我们永远也不想忘的人。他死得太惨了,好多次,他出现在我梦里,都是混着浓酽的鲜血一起淌出来的。 你来了,站在我们寺院里。在拥挤的香客里,我还是认出了你。你穿着黑色羽绒服,背着黑色电脑筒包,黑色的大围巾,黑色的眼镜架,我还是认出了你。太像了,我们班长就是这么副书生模样。尽管他没戴黑眼镜。你看着我,眼神有些诧异,你说不太习惯我和尚的模样,还有我下巴上的灰白的胡须。我说,四十多的人啦,我在这庙里也呆了快三十年了。可以说是资深老和尚了。我带你参观寺院的内庭外庭,大殿佛堂,还有我们寺院最著名的八百罗汉雕像,那是明清最优秀的雕塑家最成功的作品,八百罗汉八百张脸,不同的表情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模样。你说,看了这八百罗汉,像看了世界所有的生活。我说你有悟性,是佛门有缘人。你说你心花,佛门只是漂浮在大洋里的孤岛,离你还很远很远。 你好多次问我,怎么走进了佛门,像我这么壮的汉子怎么会走进佛门?我说,我杀伐太重,怨气太深,不入佛便会踏进地狱门。你就笑,怎么会呢?说我这么善良的人地狱也不会收留的。 我说,我的事会慢慢给你讲。说出来会吓着你,我进寺院之前,进过疯人院。内心的烦躁使我的灵魂找不着依托,我失去了心智,伤人害人的事我都干过。在疯人院里有好几年的药物治疗,我醒过来了,可内心的伤却越裂越深。 (在桂湖公园的一个露天茶馆里,我与他一壶淡茶,就着初春凉丝丝的阳光,相互看着笑。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鼻尖上那一点亮光也同我的班长一模一样。) 我说你像我们班长,班长的骨头早扬成白灰,混在大地的泥土里了。我们却滋润地活着,可我们的肉身早就成灰粉,飘撒在这迷茫混沌的红尘世界里了。 我打过仗,杀过人。你相信吧?三十年了,在我眼睛里早就成一片灰云了。可梦里还常在战场,枪声炮声还在轰响,醒来后我耳朵还是一片嗡嗡,眼里是比血水更艳的红。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呀!本该坐在中学课堂上的十七岁,我却伏在炸弹烤焦的荒草里,左边右边全是残缺的战友的尸体…… 我是个干部子女兵,我爸那时是军分区司令员,大校军衔。那时,读书的结果就是下乡,我们军队干部都在为自已子女找出路。我爸把我交给他的一个战友,说交给你了,随你怎么处理。我就成了一个兵,一个通讯兵,玩报话机的。我去军队通信学校学了一年,啥密码的我全会。那个日子,觉得懂样技术,又是人人羡慕的大兵,简直骄傲得像做了玉皇大帝的女婿一样。那时,只知道穿上军装帅气,干活又比下乡挖地球轻松,而且还有升官的路,前途一片光明着。又是和平年代,没有谁想到打仗,想到死人,想到以后那么多的折磨和苦难。那时,打仗只是我们小时候光着屁股,用木头枪追追杀杀的游戏。 刚开始,我们在海南岛集训,在大海里泅渡演习。上面悄悄告诉我们,要解放台湾了。我们都兴奋极了,终于赶上了,解放台湾的重任让我们一肩挑上了。那时,我在日记里写着,我一定会在台北总统楼顶,把台湾解放的好消息用电台发给我爸,那个等了几十年都没等到的老军人。 可是,那个夜里,我们紧急开拔了。没有人告诉我们去哪儿,全师的人塞进一长列车皮,轰轰隆隆就开走了。下车了又上了军用卡车,白天黑夜一路走,最后停在了云南和越南的边界上。我们才知道,将要的战争是什么。 我记得,那几天,好几万的部队里都在打一种针,说是一针值好几万呢,打了那针就一生免疫,百毒不侵。幸好我打了那针,我们班里有几个躺着不愿打针的,后来受了伤,有的就得败血症,眼睛大睁着就走了。而我,一身裂着血口子,在泥汤里泡着也没事。 战争在那个黎明打响,我们都一夜没睡,就等信号弹升起的那一刻。接着,炮弹像雨似的洒向河的对岸,我们趴在地上,看着天空闪耀的地上轰鸣的,心里兴奋极了。部队一片片冲了过去,我还趴在地上。班长推了我一下,说跟着我冲吧,我们才冲过了河。 那一夜都在跑,都不知道打仗会死人。我是个通讯兵,本该跟着团部跑的,但混在冲锋的人堆里一下就乱了。当时,我有两只枪,一只自动步枪,一只五四手枪。还有一颗绿色铁称砣一样的手榴弹,团部发给我时,说是光荣弹,我们收发电台的都有一颗光荣弹,遇上危险时就拉响它。我们是不能做俘虏的,因为我们做了俘虏对整个军整个战场都是危险的。因为我们知道电台的密码。 记得,那天我们停在了一个小山坡下,一身全是臭汗,口渴得会喷出火焰来。班长叫来我,给团部发个报,说我们赶到了潜伏目的地。我打开电台还没准备发,一颗迫击炮弹就落了下来,班长把我一推,我滚下了沟底。我没听见炮弹响,可是我爬上去时,看到了一片死尸,全是我们班的战友呀!班长人炸成了两半,肠子挂在旁边的树枝上。我见着就哇地哭了,还有些哭声从草丛里传来,是我的幸存的几个战友,他们之前全没见过死尸,更没见过让炮弹炸得残不忍的死尸。 这个班长就是那个很像你的人,他姓万,叫万千秋。如果不是他狠狠把我推进沟底,我就死在那里了。我一生都记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