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782 天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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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些很久远的记忆了,久远到那时候我大约只有十岁,或者八岁,亦或更小。
看,我连当时自己究竟几岁都不能很清楚地记起了,岁月的尘埃该是有多么的深厚。
——写在前面
『一』
奶奶的屋子藏在茂密的树林里,那间宽敞明亮的瓦房,雪白的墙体,黝黑的瓦片,大大的玻璃窗锃亮锃亮,跟我家破旧的老屋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
从老屋开始出发,沿着门前的小河边往前走,途径一片小小的树林,穿过那条年久失修满是细小石子的马路,走过那条两边长满高大树木的土路,再绕过那个比奶奶的屋子还要高的长满青草的土坡,奶奶的屋子就在前方茂密的树木中,若隐若现。
最多的是槐树,每到五月的时候,满树的槐花开成似雪的白,散发着清淡的香味。清脆的鸟鸣从花香里流泻而出。若是早上的话,脚下的草尖上会有晶莹的露珠,闪着晨曦的光亮。走在这样的路上,步履都是轻盈的。
童年的时光大都是跟着奶奶度过的,那时父母在外面打工,把弟弟妹妹带在身边,而我被留在家里跟着奶奶生活。
奶奶的屋子大门前是一条大河——虽然这条河实际上也就十几米宽,算不上很大,但是已经比我家老屋门前的小河宽了很多。每年梅雨季节来临的时候,浑浊的河水奔腾着流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这条河很大。而在村里大人们的口中,它也确实是叫大河。
奶奶的屋子后门后面是一片广袤的田地,靠近屋子的那片种满了麦子、芋头或者棉花,远一点的,在春天的时候就会被种满郁郁葱葱的秧苗,到了收获的季节,满目丰收的金黄。
奶奶的屋子左边是另一座比奶奶家要大的屋子,里面住着一对比奶奶年纪要轻,比我父母年纪大的夫妇。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的女儿还没有出嫁,他们还有个儿子,据说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大学生之一,据说他大学毕业以后在县城找了很好的工作,据说他在县城里买了房,娶了个城里的媳妇儿,成了跟我们不一样的城里人。
奶奶的屋子右边是一条高高的土坡,被勤劳的村里人开垦成一块块形状和大小不一的菜地,种的萝卜,棉花,芋头或者油菜。油菜花开的时候,引来无数的小蜜蜂,嗡嗡在花丛里唱着歌。而此时的土坡,像是一条明黄的彩带,一头连接着奶奶的屋子,另一头,是土坡尽头那条河对岸的一***会结出满树深红色桑葚的桑树林。
我的童年时光,围绕着奶奶的屋子悄然生长。
『二』
每个清晨或者黄昏,奶奶都会蹲在河边那块被水流抚摸得光滑平整的山石上,淘洗用来煮粥的米,或是即将下锅的蔬菜,有时,是我们换下来的衣服。
河水永远是清澈的,能看见游弋在水底的鱼虾,还有丛生的深绿色水草,在水波的荡漾下,轻柔摆动着,像碧绿色的音符在跳跃。
大米表面的雪白粉末溶进河水里,转瞬就被冲淡。蔬菜上的泥沙洗进河水里,一会就沉进了水底。衣服上的污渍和肥皂泡冲进河水里,也很快被水波带到下游,很快没了踪影。
悠悠流淌着的河水,仿佛有能带走一切的气力。
大河其实并不深,到了夏天干旱的时候,甚至会露出河底凸起的部分,凹凸不平的河沙上,杂草丛生。而那些隐藏在河沙下的小小洞穴里,有无数的螃蟹和龙虾,以一到夏天,到大河中间的沙土上往捉螃蟹和龙虾,成了孩子们最大的乐趣。
菱菜也是很多的,一簇簇环绕着沙土生长,像一把把绿色的小伞,撑在碧波荡漾的河面上,为河水挡往灼热的阳光,清洌洌地凉爽。
如果在沙土上走累了,索性就挽起裤脚走进清凉的水里面,一把拉起一丛拖到岸边,将绿色的小伞翻个身,在它们深红色的根茎上,找寻香脆可口的菱角。
而那些在岸边堆成小山的菱菜,最后被拎起根部,绕成一个个小捆提到奶奶的屋子门前。摘往叶子和连着叶子跟叶杆的泡泡的一半,还有根茎上毛茸茸的毛毛之后,奶奶把光秃秃的菱菜杆子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用盐腌制几天,放几个青红椒翻炒一下,便成了餐桌上的一盘好菜。
大河的下游据说是长江,每年到了发洪水的时候,这些从远远的长江里游到大河里的鱼虾们,纷纷落进父亲们绵密的渔网里,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悠悠流淌的大河,也带来了无数的美味和欢乐。
『三』
奶奶家的后门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家的老屋只有一扇破旧的大木门,因为不怎么通风,屋子里常年都是阴暗潮湿的。奶奶的屋子只要把后门一打开,就立刻无比明亮。有风的时候,穿堂而过的风里,带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青草和野花的香味。
我喜欢蹲在后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青绿色的水稻苗随着风儿摆动,像块柔软的绿色巨大毯子,如果躺在上面的话,一定能做个香甜的美梦。
后门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水塘,有人在里面养了鱼,岸边还种了茭白,老家管茭白叫高瓜。
我常常会在没有人的午后偷偷跑到那个水塘边,躲在最茂盛的那几株叶子下,顺着笔挺的杆子摸下往,摸到根部的叶子里藏有类似胡萝卜的形状,用力把它拔出来,就是一支肥美的高瓜。生吃或者清炒,都无比甜脆。
而那水塘里的鱼们,会在夏天即将下暴雨的时候,纷纷跳出水面呼吸新鲜的空气,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站在半掩的后门后面,期待着能有一条肥美的鱼不小心跳到了岸上,然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跑下往捡。
还真的在水塘边上捡过鱼,不过是在冬天。养了一年的鱼们身体笨重,不小心蹦上了结了冰的水草,就再也回不到水下自由地游弋。绿色的水草上一抹银白,看到之后的我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用树枝将冻死的鱼拨到岸边,捡到以后,飞也似的跑回荚冬藏到奶奶的厨房里。藏好之后再惊魂未定地躲在后门缝隙里张望,那个看管鱼塘的老头有没有看到。
『四』
我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穿梭在开满野花的土坡上,把自己想象成蝴蝶,在花丛里奔跑。跑着跑着,就跑到了黄色彩带尽头的那片桑树林。
从看到第一片嫩绿色的桑叶那天起,我就每天期盼着,那满树红艳艳的桑葚。桑树林沿着另一条土坡的两边生长,长长的土坡,郁郁葱葱,看不到尽头。
还没等到桑葚变红,我已经管不住肚里蠢蠢欲动的馋虫,顺着土坡上的桑树一棵棵找过去,把那些冒出一点点粉红色尖尖的桑葚摘下来放进嘴里,差点把牙齿酸掉。纵然是这样,我还是会摘一大把放入口袋里带回家,当做零食吃。
每次都是偷偷地吃,因为只要奶奶一看到就会说,这个东西不能多吃,会中毒。奶奶说,她小时候因为家里没有粮食,肚子饿了就爬到树上吃桑葚,有一次吃多了,满身都变成了紫红色,连从树上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差一点死掉。从那以后,奶奶再也不敢吃桑葚。
我没有听奶奶的话,依然会在桑葚成熟的时候躲进那片桑树林里,尽情地吃个够。幸运的是,我没有因此而中毒,然后我常常会想,奶奶那时候到底有多饿,才吃了足以导致中毒那么多的桑葚。
『五』
奶奶的屋子旁边就那一户人家,没有人跟我玩,有时候,我会跑到隔壁家去找他们家比我大十几岁的女儿玩。但是大多时候,她都是在织毛衣或者手套,我让她教我,但是怎么也学不会。偶尔,她会给我一块零钱让我去小店买零食,然后给我一小袋。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兴奋好半天。
记忆中见过他家的大学生儿子几次,对他的印象仅仅是个子很高很瘦,很像他家后来因为癌症五十多岁就死去的父亲。还有就是他果真是城里人,因为他不仅穿的衣服跟村里人都不同,就连说话也不一样。我是在上初中时,听到教我们的政治老师用不一样的话给我们讲课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那叫做普通话。
我记得他们家屋后那块小小的空地,上面种了栀子花和菊花。他们家大门的方向跟奶奶的屋子相反,所以每天上学放学,我都会路过那块种了花的窗下,每到花开的季节,总是按捺不住对娇艳欲滴的鲜花的喜爱,偷偷的摘下几朵拿回家,插在装满了水的的空酒瓶子里,放在奶奶家的窗台上。
没过一会,那家的女儿来找我玩的时候,发现我偷了她家的花,然后跑回家跟她母亲说,那个瘦得有些尖嘴猴腮的女人便会站在奶奶家的门口尖着嗓子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偷东西……而后,便迎来奶奶对我的责骂,和对女人低声下气的道歉,孩子还小,不懂事……
虽然每次我都会小声对奶奶说,下次不会了,但是到了下一次,仍旧是没有办法抵御花朵的诱惑。
他们家门前种的几棵桃树,这对我来说也是巨大的诱惑。
每到桃子成熟的季节,一看到他们家大门紧闭,我就会偷偷地溜过去摘桃子。有时候桃子还没碰到,他们家的男人或是女人会从突然打开的大门里走出来,吓得我马上从树上滑下来,一溜烟跑回奶奶的屋子,“嘭”地把门关上。
结果是桃子没偷到几个,担惊受怕倒是不少。
『六』
跟着奶奶生活的那段日子其实并不是很快乐,总感觉自己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那时候小小的我总是想,或许是因为不喜欢我,他们才不愿意带上我。再加上没有年纪相仿的伙伴跟我玩,所以总是感到很孤单。
我喜欢跟着小七哥和大宝去放牛。小七哥是大伯最小的儿子,他有六个姐姐,所以叫小七。大宝是小七哥二叔的儿子,但是因为我家跟他家大人吵过架,我从不叫大宝的父亲二伯。
牛是小七哥家里的,高大结实的大水牛,骑在牛背上,感觉自己是武侠片里的大侠。
他俩总是欺负我。有时候用鞭子打在牛背上,牛像发了疯似得跑得飞快,我吓得哇哇大哭,他们却蹲在地上笑弯了腰。有时候故意捡起地上的石头,丢进我的衣服里,还有小小的虫子,还把泥巴涂到我的脸上……每次我跟着他们放牛回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是干净的,脸上和手上还会有细小的伤口,渐渐地,我不再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玩。
奶奶在门前的树上挂上一根绳子,把横着洗衣板绑在下面,就成了一个秋千。我坐在秋千上,一边慢悠悠地荡着,一边抬起头,看着天上飘过的云,和云下面飞过的鸟儿。
我唱着从奶奶那里听来没有歌词的歌谣,把野花编织成花环插在头上,幻想自己是电视里看到的,美丽的白雪公主。
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忧伤,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秋千上,一个人蹲在草地里摘野花,一个人坐在奶奶家后门槛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的时候,孤单和失落的心情,是忧伤的。
『七』
后来妹妹到了上学的年纪,弟弟也渐渐大了,母亲便不再出去打工,在家里照顾我们。我不再一个人跟着奶奶住在那藏在茂密树林里的屋子里,回到了我家位于街边的老屋。有了弟弟妹妹跟我一起玩,我也不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但是奶奶家的那间屋子,却成了我最爱去的地方。
几乎每个星期天,我都会穿过那片小小的树林,走过那条年久失修的满是细小石子的马路,沿着那条两边长满高大槐树的土路,去树林深处的奶奶的屋子里玩。
春天,我把野花编织成花环戴在头上,在开满金黄色油菜花和无数野花的土坡上奔跑。夏天,我把凉席铺在地上,在穿堂而过的风里午睡,做清凉的美梦。或者是沿着大河里凸出的沙土地一直走下去,找寻藏在洞穴里的螃蟹和龙虾。秋天,我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田野发呆。冬天,我把门前草尖上的雪收集起来,堆成小小的雪人。
这些游戏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长大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好像自己是突然一下子就长大的。
当我意识到我不再去找奶奶的屋子玩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长大了。
后来,奶奶的屋子,成了我记忆里全部的童年。
『八』
前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去了一次奶奶的老屋。当年我眼中比如天堂似的屋子,成了破旧的老屋。
屋顶的瓦片不再整齐黑亮,墙上的石灰早已斑驳,玻璃窗上的玻璃,落满了厚厚的尘土。
我沿着屋子的周围一步步走过去,试图去找寻那些往日的气息。
门前的几棵桃树是奶奶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央求下种的,曾经结过满树鲜红的果实,如今没有一片叶子的枯瘦树枝,在腊月寒冷的风里摆动。
后门口的那棵腊梅花是奶奶亲手种的,小时候一到下雨天奶奶就全身酸痛,后来听一个老中医说用腊梅树根泡白酒可以根治,于是奶奶就种下了这棵腊梅。
腊梅下的那棵栀子花是我栽的,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春天的下午,我眼看着隔壁家的男人和女人一起挎着竹篮去了菜园,然后拿起准备好的小铲子,从他家后门窗户下的那棵大栀子花树下挖出新长出来的小树苗,把它栽到了奶奶的屋子后。
我站在奶奶的屋子后门口,栀子花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腊梅更高,满树都是米黄色的花朵,我想要摘一些,踮起脚尖够了很久才够到。
门前大河里的水依旧清澈,一看到那块平整的山石,我想起奶奶曾经蹲在上面洗衣服的样子,然后想起奶奶已经去世一年多,眼泪就忍不住开始往外流。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去过。
时光是最最残忍的东西,凛冽而锋利,带着将一切洗劫一空的傲然和决绝,从生命里呼啸而过。
但,纵使遗忘再怎么贪心,一点一滴吞噬掉记忆,一些碎片还是如吉光片羽,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悄然生长,隐隐闪着光亮。
跟着奶奶一起生活的孤单童年,是生命里最好的时光。我会在余生的日子里,放在最深的记忆里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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