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春节之前,彪悍的“标哥”陈光标在台湾发红包,引起了一堆争议。有对其仗义疏财的善举表示支持的,也有对其当面派发红包的高调表示反感的。抛开事件背后的两岸政治分歧和过度阐释不看,标哥的行动,显示出了两岸不同的公益发展思路和发展水平。台湾的公益已经走入了现代专业公益的行列了,那么标哥呢?我想了很久,怎么归类标哥所代表的公益流派。最后标哥一句“希望不赞同我行善方式的人多学学《资本论》,给了我启示。于是,我把标哥代表的大陆公益流派,称为“草莽公益”。
草莽者,绿林也,水浒也,瓦岗也,也是“让子弹飞”的张牧之是也。其典型特征,一个是其非体系,非制度,随心所欲。二来,却是民粹化----当然,你可以把它看作亲民。其表现就是,我们的老百姓在遇到困难和不平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在体制内是包青天,在体制外就是梁山好汉。他们是面对面的直接解决之道,越过一切制度和法律。立竿见影,药到病除。在武侠小说里,快意恩仇的大侠最得意的时刻,就是用一锭锭银子让一个个遭受贫穷或不平之苦的老儿弱女破涕为笑,感激无已。“感问恩人大名?小人好立恩人的长生牌位,长燃香烛,日夕祷告,祝恩人福寿安康。”按照剧本,大侠当然是哈哈大笑,一拨马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在的的远去的蹄声去,飘来一句回复:
“我的名字,叫红领巾!~~~~”
嗯?这台词怎么这么熟?好像我也说过的。没错。它就在你三年级的作文本里。你还有很多的同学,也叫这个名字。更多的记录表明,你们只是红领巾的千万个分身之一。当然红领巾还有其它的名字。在东北,他叫雷锋,在苏联,他叫保尔.柯查金,而在玻利维亚,他叫格瓦拉。
这种浪漫主义的革命情怀,充满了纯洁的,宗教般的热忱。“毫不利已,专门利人”,是神圣的使命,被赋予一些特殊的人。而无力、孱弱而需要拯救的罗普大众,是这些英雄为之牺牲的对象,也是他们的人生意义。在面对面的施与和奉献中,他们非凡的“被选择”的特殊地位得到了确认。他们需要革命与运动,需要鼓舞人心的口号,和风光的仪式,那是他们的祭坛,而精确的数据、复杂的统计和严格的操作,则是他们的毒药。当然,在另一面,我们的民众的品味也与他们一样。鲜美的故事,当然比生硬的制度和僵化的官僚体系更有营养。我们不要体系。因为体系总是抹煞个性。梁山的英雄之所以色彩鲜明,而小兵则泯然为一个数字,就足证被选择的人是特殊的。千万个微弱个人组成的集体,只需几个特殊材料制成的领路人和拯救者就可以了。
我拜读了标哥对“资本论”的读后感。“---马克思……并没有单纯地否定人的自利动机,而是否定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上的自利动机,指出这种私有制经济基础上自利动机带来的非利他的社会结果,必然造成社会的极度不公正。在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理念下,我们企业家还应该以集体主义价值原则抑制私有制经济成分产生的私欲观念,使社会的发展有较大的公平与正义。”
显然,标哥对公民社会,对于每个独立个体如何管理自己的利益,对于多个个体如何协调利益冲突,决定公共事务,对于公正的和个人的各种权利的边界和划分,并没有概念或者认同。当然,对于一个毛时代过来的企业家,要求他去厘清这些复杂的逻辑概念,是过于求全责备了。但是,我想指出的是,标哥所代表的这种草莽作风,却并非一人所有,而是普遍存在在公益这个领域之中。
请注意我的用词。之所以说公益“领域”,而不说公益“行业”,是因为很多像标哥这样的人,认为这不需要成为一个行业,一个需要养活很多专业人员的职业体系。
我看到很多人分析标哥当面派钱的原因,是为了求个真实和可控。标哥及响应其号召的企业家捐助者怀疑派钱给中介机构后,钱可能被层层盘剥、贪污挪用,而不能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中。所以需要当面派发。所以他把钱堆成钱山,来表明自己是实捐,不是诈捐。
这个逻辑,对于一个小额捐助的普通民众,或者一次性的捐助,大约是可行的。但对于一个高调宣布慈善作为自己终身奋斗事业,并经常性开展捐助行动的人来说,这个逻辑是行不通的。
一方面,标哥表示,不相信执行机构的诚信,另一方面,他又依照民政部门核定的低保户来发放红包。但是你怎么知道这种核定是合理的,没有灰色地带呢?既然信任他们的核定,为何不信任他们的执行呢?
要怀疑,就要怀疑到底。2010年,曹德旺委托中国扶贫基金会给云南贵州受灾地区民众发钱的项目,事先确定受助人名单时,有一系列明确的要求,比如接触发放权力的人员要求回避,家中有官员的要求回避。这一切,都需要委托人扶贫基金会和当地的民政部分合作完成。初始名单出来后,需要经过当地社区讨论,这又是需要工作人员现场主持的事情。善款发放完毕后,还请了和执行单位无关的第三方回社区去复核。为此,曹德旺又请了一批大学生志愿者,支付了他们的差旅费和补贴。这一路下来,有头有尾,才是一个逻辑自洽的善行。
当然,我们不能对标哥作太多要求。曹德旺之所以选择委托扶贫基金会来做慈善,是因为他已经深刻体会亲力亲为的复杂和艰难了。而我们的标哥正值壮年,却还没折腾够呢。况且他的这种草莽气,并非一个人独有,而是大陆很多人的特点。不过,标哥是捐助者,就算是固执已见,造成的问题还并不大。而执行者的草莽气,则可能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2010年12月20日,北京市东城区人民法院审结了备受关注的“小天使基金”志愿者马书军诈骗善款案。法院认定,2006年至2009年间,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小天使基金的志愿者,33岁的河北农民马书军,以为白血病患儿申办“小天使基金”救助款为由,骗取中国红十字基金会救助款21万元。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发现后,马书军于2009年5月7日退还人民币3.4万元。中国红十字基金会于2009年5月8日报案,马书军于同月26日到北京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刑侦支队投案。因马书军案发后自首,法院减轻处罚,判处其有期徒刑7年。
对于这个结果,马书军对记者说,他只是将大部分钱款挪用给其他需要钱的患儿,他坚称“帮别人也有路费、伙食等花销,要点跑腿费应该。怎么是诈骗呢?至多是挪用。”
马书军显然对公益工作的危险性没有认识。公益机构的财务制度和审计制度,比工商企业要严格得多。这里是绝对不允许挪用的,不允许出任何财务问题。公益组织的从业人员,可以说,随时处于法律制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这是对捐赠人权利的保护,也是对世道人心、公序良俗的捍卫。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不能为违背捐款人意愿的行为辩护。
但法律和道德的约束,能够阻止马书军们的出现吗?我们从记者的报道了解,马书军之所以能够挪用这些善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红十字小天使基金的申请程序对申请人的门槛太高。比如,在申请程序中,要先是从网上下载申请表,这对于90%都是农民的患儿家长来说根本不现实,他们当中甚至有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网络。申请过程中,家长要提供各式票据,流程的最后一步还规定,需要到当地的红十字会盖章,这对于整年为孩子治病奔波在外的家长们来说更是难上加难。此外,白血病患儿申请小天使基金,很多没有通过审批的原因是递交的资料、发票不符合规定。所以说,清楚每一步流程并且都能做对的马书军,就如同掌握了股票市场的操盘手,他的经验成为了“马到成功”的保证。从现有证据看,马书军代办 的邯郸地区的救助申请命中率更是接近100%。
有需求,一定有市场。求助者交一笔中介费,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而基金会的人员也需要有人帮助,以减少其开支。由于缺乏专业的服务体系,公益领域里的“回报”和“挪用”,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人脉、语言、地域、文牍能力,都在制造着需求和供给。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合法的方式进行,为捐助人所默认。人要吃饭,房要交租,纸要打印,车要加油,这是经济的力量,并不是一纸文件可以控制得住的。就算慈善不做项目,只是发钱,要去寻找到那些救助对象,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只是,为什么我们能够理解民政部门拿税收收入去做低收入者的统计记录工作,却不能容许更专业的公益工作者去做系统的调查、执行和复核工作呢?
马书军这样的草莽执行者,和标哥这样的草莽捐助者,其实是一根枝上结出的并蒂花。记者报道马书军“是个性情中人,讲江湖义气,出去花钱抢着买单。”他会“加倍还钱给最初借钱给他看病的人,资助素不相识的患者,特别是那些他听说的比较悲惨的需要帮助的。”这哥们是没有钱,要是有了钱,也是第二个标哥。然而,正是因为标哥这样,不要专业体系,不愿受制度约束,也不认为提供支持性的服务有什么必要的选择,决定了马书军一定会走这根钢丝。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早晚要不可避免的落下。
对于这些草莽英雄,以及他们生长的环境,短时期内,恐怕还看不到迅速的改善。我只有寄希望于这个弱小行业内部的改进努力。
在此,我要高调地表述一下对NGOCN最近发生的财务事件处理的意见。
2011年1月28日,NGOCN公布了关于自己财务事件的处理结果。认定了NGOCN原出纳的对于大额款项去向不明的主要责任,和财务总监、执行主任的管理责任。并且做出了公开的处理。如果从“没有真相,就没有宽恕”的原则,这份公告没有列出出纳的问题详情,也隐去了当事人的姓名,也许还显得过于宽容。但是NGOCN不是公募机构,所以对于理事会和捐助人之外的一般公众,其公告公布如此的细节已经足够了。况且能够如此坚持透明原则,不仅没有让我怀疑他们的诚信,更增加了我对他们的信心。我们的公益组织宽于律已,严人律人的太多,而闻过则喜,坦坦荡荡的太少。NGOCN对这个事件的处理,值得我们尊重。
在笔者看来,NGOCN的这个财务事件,确实有其草莽性的原因----主管人员有规定却没有严格遵守,这恐怕是草根习惯成自然,还没有养成一个专业团队所必须的规范的工作习惯。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笔者也非常理解NGOCN的困难。笔者也是一个机构的管理者。深刻地体会在财务问题上,很多时候是受制于财务人员的。如果财务人员别有用心,如果管理者缺乏经验,如果没有监管人员的,那制度只能是一张纸,是很容易被一些人牵着鼻子走的。可是,任何工作都需要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凭证、账簿、会计报表的查看,对资产、现金的日常检查、清查和盘点,都是需要花费时间的。我不敢拍着胸脯说每一笔出入都不会出错。所以我也不敢苛求他人。但我非常期待有专业的人员,能够来帮助我们。这种日常的工作,不是简单的培训就可以取代。我们非常希望能够像一个足员的营利性公司一样,由专职的人员来处理财务、审计和行政。但有多少资助者能认识到这一点呢,用行业和体系建设的理念,把行政和管理费用也作为慈善的必要成本给支付了呢?标哥,我们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只好以NGOCN为戒,以NGOCN对原则的坚持为榜样,用专业的要求对待自己,争取克服草莽习气,把屁股扯离财务问题的火山吧。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知道下一个出问题的,会是谁呢?更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人像NGOCN的理事会一样,直面自己的问题,开诚布公,迅速处理?我只知道,在这个草莽的环境中,做一个草莽的公益人,真是一件危险的事呵!
且祝我们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