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康人嘎子 于 2010-10-30 14:14 编辑
我们到达雅康茶道的终点——康定大风湾口时,已是夜晚了。 康定的风很猛,刀刮在脸上似的热辣辣的痛。不远处是换了新装的城市,灯火通明,霓虹闪烁。我不知道,当年背茶夫们看到了这座高原城市是啥心情,也许当年灯光没这么亮,只稀稀落落的一片疲倦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眨巴着。 当年的城门早就拆毁了,听老辈人讲过,这道城门由于立在东关口,又叫紫气门。此外还有北门(拱宸门)和南门(南极门)。那时的城门还很阔气,城墙由花刚石条砌成,很牢固。那时,茶叶背进城里,需在这里买茶引,想当于交茶税。 如今,城门没有了,当年的繁华成了记忆里微弱的星光,成了老人眼眶内的一滴浊泪。 我是康定人,生在这座茶水浸泡的高原城市,那颗心从生下的那天起,就纯净得如飘荡在蓝天上的那朵溜溜的白云。 康定人的心是不会苍老的,因为浸泡在那碗深绛色的茶水里。 记得母亲刚端来那碗浓酽的茶水要我喝下,那碗看着像中药水一样的茶我还没喝就觉出了里面的苦。我咬牙拒绝喝下,母亲急了,说这是茶渣水,小孩喝了不生病。茶渣水,就是用茶叶的粉沫熬的水,金贵如油呢。我喝了一口,很涩口但还是尝出了一股清香。可涩口更重,像有指头在一下一下地弹舌头,又麻又痛。母亲见我皱眉耸鼻的样儿,就笑了,说你是太娇惯了,吃不得苦。男儿吃不得苦就闯不出大山去。她给茶水里放了些盐,我尝了一口,笑了。茶像施了魔法似的,变得鸡汤一般的香起来,咸咸淡淡的,有种青草加盐在嘴里嚼出的味,再也不涩口了。 我喝的是大茶,就是茶马古道是背夫们背来的雅茶的,后又由驮帮驮运到西藏各处,与藏族同胞们换马换药材的那种茶。在高原处处都能见到,三石灶架着大锣锅熬煮的那种茶。古道的味就通过这种茶水融入我的血液,铸就了我的能宽容地适应任何环境的性格,成了我一生的喜好。 我奇怪,这种茶水为啥加了盐就喷香就好喝?母亲就笑,说啥东西放了盐味道都会变好呀,人不吃盐就会死的,会得大脖子病死的。 隔壁的志玛婶子说,茶好喝,那是因为美洛措和文顿巴幸福的结合在一起了呀。 那时,我不懂她说得啥,母亲就说我太小了,长大了就知道。 长大些了,我却知道了一个很凄美的故事,关于盐和茶的故事。 世代结冤的两个土司,分住在一条大河的东、西两岸。东土司家有一个儿子叫文顿巴,西土司家有一个姑娘叫美洛措。他俩在一个有圆月的夜晚突然爱上了,原因是美洛措的羊儿不知怎么会事走到了河的对面,让正在收牧回家的文顿看到了。他抱着羊儿泅水过来,看着月光下仙女般的美洛措,就爱上她了。但是两人的关系自然遭到族人的反对,特别是西土司,认定是东土司的儿子有意“加害”自己的女儿,于是西土司派人用毒箭射死了东土司的儿子,可是姑娘却愤怒地跳进焚烧情人的烈火,以身殉情。当两人的骨灰合在一起团聚时,西土司强行分开埋在两处;当他俩变成两支花一起开放时,西土司把花活活地折断;当他俩变成两只鸟一起啼鸣时,西土司又把鸟活活地打死。在顽固凶残的封建势力面前,这对情人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故土,男主人公逃到藏北草原的湖中变成盐,女主人公逃到中原的山上变成茶。这样,当人们喝酥油茶的时候,这对情人又能悄悄地相会,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了。 盐茶水里因为有了这样凄美的爱情,就如仙汤一般的美味了。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康定人的茶叶是很金贵的,不是可惜钱,茶叶在民贸公司里也不贵。金贵的是茶叶。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对我说,茶叶是不能随便浪费的。熬过了的茶叶,还可以晒干,又继续熬。康定人叫它茶母子,这金贵的茶母子就像不疲倦的母亲一样,一胎一胎生下很多子女,一锅一锅熬出很多清香的茶。在康北甘孜一带,茶母添加碱类东西,就制成了碱茶,这种碱茶一般供远行的驮帮泡茶,只弄一小撮碱茶沫,加一些盐,放在开水里搅搅,浓酽的茶就出来了,用不着再熬煮了。 冬天里,康定人更喜欢抽动酱桶打酥油茶喝。我很喜欢看母亲打酥油茶,母亲修长的腰身随酱桶杆上下摇动,像跳锅一样的节奏,茶桶里轰轰轰地响着,茶的香味便溢了出来。母亲打茶前,最喜欢掐一小块金黄色的酥放进我的嘴里,看着我腻得皱脸的样子哈哈哈地笑。此时,香味溢出了屋外,隔壁邻居的大婶们便推门进来,乐哈哈地说,阿尼拉,酥油茶呀呀呀!阿尼拉是惊叹词,相当于好香呀。母亲就一人倒上一碗,大家慢慢吞咽着,看着雪花在院子里飘呀飘。 清香的酥油茶使寒冷的冬天也热出了汗来,屋檐上的冰棱也化了,叭嗒叭嗒滴下水来。 记得,熬茶很讲就,得用那种古铜铸的圆口平底锅熬,那锅叫锣锅,其实不像锣,很像一面大铜鼓。那锅熬的大茶有种特别的香味,假如你在野外,或劳动以后,喝着那锅熬的茶特别解渴解乏,周身都有了热气,做更重的活都不累了。奶茶酥油茶打好后,得装入铜、锡或陶特制的茶壶里。倒茶时边摇晃着边倒,茶与油就均匀地混和一起了。奶茶酥油茶里再加上奶渣子,核桃沫,喝着那才香呢! 这个无风的正午,阳光把河对面的一片青石大山镀成了金山。消失了的城门城墙处也雕了一堆像,那是留给后世人看的。站在曾经紫气门的一片土坡上,我知道我的脚底下仍然游荡着背夫驮帮的魂。在高原淳洁如酒的空气里,灵魂是不会消失的,他们附着在了这里的土壤里,断墙废墟里,湍急的河水里和青黑的山石里。那里仍然是一个闹腾喧哗繁荣的世界。那里仍然飘着大茶的香味,与背夫的汗腥,驮帮的马粪和锅庄院缝补茶包的牛皮味混和在一起,搅荡出一片清清明明的蓝天白云,还有柔蜜温情的康定情歌……
站在曾经紫气门的一片土坡上,我知道我的脚底下仍然游荡着背夫驮帮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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