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两条河,从两座雪山顶的冰峰流淌下来,一路喧哗着吼叫着,却在小城中心抱成一团,平静了,连轻声喘口气都是一片银白的浪花。 很小的时候,我都在思考,两条河平静交融是在告诉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什么道理呢? 小时候,大人都对我们说,洋人不是个好东西,因为他们都不讲道理。我们就唱:一二一,高鼻子洋汉儿不讲理。
其实,那个时候,我从来没见过真的洋人是啥样的。高鼻子蓝眼睛的样儿,小人书里画的美国鬼子的样儿都印进我们的脑袋里了。
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洋教堂,经过文革,这些洋教堂都破破烂烂了,但都没塌成废墟,有些成了学校,有些让人家户占着,成了居民楼。我家就在一座教堂楼里居住过,楼梯和楼道栏杆都是硬木做的,油着很光滑的老漆。有好些暗黑的角落,堆放着一些不知装着啥玩艺的木箱子。我曾追赶一只野猫,把那些箱子里翻找,很厚很呛人的灰,箱子都用粗钉钉死了的,撬不动。有个角落堆着架破钢琴,我们去按了下琴键,还能发声,就快乐地在上面手舞足蹈玩乐起来。那些琴键让我们扳下来,因为琴键也是硬木包着象牙的,光滑的象牙扳下来可以做成漂亮的小刀子,硬得可以削铅笔呢!后来,那幢老教堂要拆了建新楼,我们都搬了家。那些箱子才让人破开了,全是让虫蛀粉了书。我好奇去翻了几本,里面是扭来扭去的外文,不认识,可图画却很新鲜,有彩色的也有线描的。那些男人们头顶全框着一圈金环,女人却光着身子,有些还生有翅膀,飞在天空像飘着的美丽的彩色云。我想,如果能认识那些扭来扭去的外国字就好啦,书里肯定是些好听得不得了的神话故事。
后来,一场火灾,一夜烧掉了小城里最大的那个洋教堂真缘堂。还记得那个宽大的礼拜堂,两层,中央是大厅,正面墙上塑有石膏十字架,有个小人儿歪着脑袋吊在十字架上。大人们说,那就是受难的上帝儿子耶酥。而我们常说那是吊死鬼,夜里会伸出长长的舌头到处找小孩子吃,就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看。记得,那里常开舞会,是大人们抱着跳的那种舞。我们就在人群里追来追去逮猫玩,有次,翻到天花板上去了,里面漆黑的啥也看不见,却知道那里堆满了东西。后来,我们打着电筒上去了,看清了里面堆满了画框,上面画着的神神怪怪的画。还有一堆干硬了的画彩,画笔也扔了一地。同伴里有人说,这里过去肯定有个洋人画家住着,他在这里为教堂画画,那些画就挂在礼拜大厅里。我更喜欢有幅画,有个很慈爱很漂亮的女人,双手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婴儿头顶也有了圈金色的光环。天空有颗星星也是用金色染上的,遥远是乡村田野和村庄,蜿延的山路上一群群人朝这里走来,好像去迎接啥喜悦的大事。我记得,同伴们极不礼貌地朝这些画撒尿,边撒还边开心得哈哈笑。因为有这幅母亲和儿子的画,我憋住尿没撒……那一夜的火就吞掉了这座教堂,教堂另一角落响起劈劈叭叭的爆响,没人敢朝教堂靠近,因为那里堆放着当时的民兵的所有的弹药。在爆炸声里,教堂轰然倒塌了,废墟里看不到那些画,只有遍地发着焦臭的子弹壳。
那个年代,洋人是极品,在我们这个高原小城就更难见到了。
我见到的第一个洋人,是个白得刺眼的骷髅头。那是个真的骷髅头,戳在一根青杠木杆上,还挂着一根亮闪闪的十字架项链。举着这木杆的是同街顽童刮娃儿,那是个胆子超大的小胖子,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他与在国营食堂端盘子的姐姐。那时,我们大院后山有个很大的坟场,一堆堆不知埋于何时的坟包占了整座小山包。有些残破了,堆在坟上的沙石又让常年的狂风刮塌,让野狗掏空,朽烂的棺木便暴露出来,有些还露出白森森的枯骨。刮娃儿就带着我们去那儿玩,坐在坟堆里讲鬼故事。他说,坐在这里讲才有鬼故事的味道,因为鬼就坐在我们身旁听着呢。讲到最吓人时,我们都缩紧了脖子,似乎听见坟堆里有东西在唏唏嗦嗦地响,却闭紧了嘴不敢叫出声,因为刮娃儿说,谁吓得尿裤子,叫出了声,谁就在甜食店请大家吃粉子醪糟。那时,我们兜里都没钱,谁敢出声请客呀。冷溲溲的风在坟包缝隙里阴惨惨的刮着,我们缩成一团听刮娃儿用冷风样的声腔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个又一个吓死人的鬼故事。 一次,山里的雪刚融尽,刮娃儿就拖我们去坟山玩,说发现了一个藏宝洞,有座大大的坟包裂开了一个洞。我们去看了,也许是哪里的野狗掏挖的吧,地上的土还是湿的。那洞不大,可我们人小,趴在地上能钻进去。刮娃儿叫我们钻进去找宝贝,我们没人敢动,他就骂我们胆子比羊屎更小,就脱掉棉衣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在地上嗅了嗅,就钻了进去。好半天没见他出来,我们就问,看见宝贝了没有?他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说话也听不清,说有个屁宝贝。又是半天,他钻出来了,头顶身上全是黑色白色的灰粉。我们又问他,看见宝贝了没有?他拍着头顶和身上的灰粉,噜着嘴,脸憋得通红,然后咧开嘴朝我们笑,我们都看见他嘴里闪出一片金光。那可是死人的金牙巴呀,他却从坟里掏出来安在了自已的嘴里!
那天就是他戳着个骷髅头,找到正在玩纸飞机的我们,说他找到了一座洋人墓,棺材都露在外面了,一群乌鸦在上面屙满了屎,很臭。他抬起棺材盖,就看见了一具白骨头,啥都没有,脖子上套着根十字架项链,手一擦就闪着金子的光,就扯,哗啦,脖子骨头就扯断了,头骨球一样地滚到他的脚底下。
我们戳起头骨,下着洋操:一二一,高鼻子洋汉儿不讲理!好像我们真的是当年造洋人反的义和团了。后来,我们就坐在了阳光烤烫的河岸,头骨戳在地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们,有些恶毒。我说,原来人死后都一个样。啥高鼻子,小鼻子,都是一个大黑洞。刮娃儿说,看他的牙齿,比狗的还尖,我爸说,洋人是吃肉的,啥肉都烤来吃,不管烤得生烤得熟,牙齿就这样一咬,油和血就顺着嘴角淌。看来是真的,洋人的牙齿比我们的尖呀!我们就哇哇叫起来:尖牙巴,鬼牙巴,一日三餐吃娃娃…… 不知是谁说的,死人的脑壳都是有灵魂的,只要浇了童子尿,在地上使劲磨,磨得发烫时,睡着的灵魂就会醒转来,就会像皮球一样的一蹦老高,还会追着磨他的人跑,直到把那人打晕过去。我们看着骷髅骨有些害怕了,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好像真有东西在看我们似的。刮娃儿哈地笑了,说他不相信,死都死了,屁事都不晓得了,还敢蹦起来打你。他说,他想试试,叫我们撒尿,他来磨。当然,那时我们才十来岁,都是货真价实的童子娃娃。刮娃儿把骷髅扔到地上,我们就朝上面撒尿,因为心里胆怯,还没撒完就跑开了。刮娃儿就蹲在地上,拿起骷髅使劲磨起来。边磨边扇着鼻子说,呸,你们吃了啥子东西啦,撒的尿臭死人啦!当然,他磨了好半天,头骨都快磨穿了,骷髅扔到地上还是死的,鹅卵石一样没有蹦跳也没移动。他朝骷髅狠狠吐了口痰,说看来洋人的灵魂也死了,活不转来啦。还不如当足球踢。他抬起一脚,想把骷髅像足球一样踢进河水里,可脚尖一碰头骨,就碎成了一片白灰,像破碎的瓷器一样。白色的灰雾在阳光里飘着,有股刺鼻的味。
刮娃儿引我们去看了那座洋汉墓,塌陷在一片乱石与荒草丛里。有座缺了半截的石碑还立着,上面的洋文字我们都不认识。我们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俄文。我想起后来读的一本书,有个在小城居住过的俄国传教士顾颇德,又在丽江居住过,写了很著名的一部书《被遗忘的王国》。会不会是他呢?好些大人都说,是真缘堂来的一个高高大大,一头红发的年轻神父,养了一头手臂很长的黑猩猩,街上人都叫他猴子神父。有一天,猴子神父突有奇,用自制的皮船漂流镇中的那条河,他抱着猴子,放下皮船,开始还漂得悠闲,他还朝岸上围观的人挥手叫喊。后来,水陡起来,风大浪高,他的皮船飞快去朝河心的巨石撞去。船粉碎了,他也埋没在一片泡沫样的白浪里。只有猴子跳到了岸上,惊恐地看着湍急的河心。几天后,人们才在下游河滩上打捞上来他的尸体,好像就埋在了教堂背后的那片乱坟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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