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明白,为啥我爱往江边跑,久久坐在江岸一处江水冲刷过的沙石上。江风很冷,特别是冬天,水珠飘在脸颊上只一会儿就结成了霜粉,我手捂住冷麻木了的脸,看着江水一波一波地冲刷,沙岸便一点一点在缩短。 那是对丢失了东西的最好的回忆之处,江风可以把所有丢失都转化为梦,贮藏在心的最深处。那里有阿里巴巴的藏宝室,有芝麻开门那样的只属于你个人的密秘开门钥匙。 童年时,我在这里丢失了一架风筝,我自已做的。我还得照着那本《红领巾》里的模型和图纸,去山里寻找麻竹,然后用小刀把竹削成纸片一样薄,折成小鸟的模样。裱糊上轻如鸟羽的生宣纸,用彩笔画上我喜欢的鹰的样子。我就想让这只小鹰飞得高高的,让全城人都尖叫。小鹰飞起来了,我线却嫌短了,怎么也高不过旁边正在盖顶的那幢大楼。鹰在头顶转着圈,朝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绕去。我一急,就拖着小鹰跑,可江风很猛,把线扯得直直的,我手指拉出了血口。我受不了啦,手一松,小鹰就朝高空,直到只剩一丝小小的黑点,在灰暗色的空中晃动。我追着它坐船过江,跑上那座高山,淹没有黑森森的林子里,也没寻找到我的风筝我的小鹰…… 大四时,我在这里丢失了花蕾似的初恋。
我与她来这里放风筝,怎么又是风筝呀!那天太阳很好,江边的阳光有种湿漉漉的甜味,没有风,她却硬要买个风筝来放。我劝她说,没有风,风筝是升不了天的,她沉默着,我说什么她都不听,在地摊上选来选去,选了个挎篮天女准备满天撒花的风筝,画画人没学过几天画吧,仿着年画上的人儿把天女画成凶狠恶煞的母夜叉的模样。我说,这风筝太凶了,能升天,全世界的男人都会吓得钻床底的。她就笑,就是要放到天上,吓吓你们这些一心想坏的男人的。没有风,她就拉着线在沙滩上跑过来,又跑过去。现在我还能想起她跑起来时那种潇洒,蹦蹦跳跳,像刚挣脱妈妈搀扶的手的小女孩,长长的头发鸟翅膀似的飘起来又落下去,风筝老是飞不上去,我却担心她会在头发的扇动中飞上天空去。在风筝又一次掉落下来时,她泄气了 ,把手里的线丢到地上,风筝软耷耷地掉到沙地上,弹起来,又飘落到一滩水里,天女彩色的花衣服一下就浸染得一团乌红。她坐在地上,有些伤心地捂住脸,耳根后一团红色涌了上来。 我好想搂抱着她,给她些安慰。她却一下掀开了我,跳起来,什么也不说就朝堤岸上跑。我追上去,说不就是一只飞不上天的风筝嘛!我们下次又来放,一定要在江风柔和的秋天来放,我会给她做漂亮的风筝,比这只漂亮几百倍的天女来放,来满天撒花。她捂住耳朵不听我讲,说你别追我了,我们没缘分,没缘分! 我的纯纯的初恋,就跟那只破破烂烂的风筝一起,丢失在了这片没有风的江边了。好多年后,我见到了牵着孩子的有些发福的她,问她那天为啥突然就不要我了,她笑了,捂住嘴笑了很久,才说,那天买风筝和放风筝都是她为自已暗中许的愿,假如风筝能上天,我与她就有缘份。可惜呀,风筝不愿上天,因为老天也看着我们无缘呀! 我又来到江边,我知道她就在我的背后。 这几天,她都跟在我的背后,像个侦探似的盯我的梢。我想笑,一个想把丢失的东西变成梦来收藏的人,有啥好盯梢的。 她身子贴近了我。开始我没感觉,她手紧紧圈住我的后背时,我身子像中了麻醉枪子似的僵硬了。我的手也紧紧圈住了她,闭上了眼睛。我听见了她的心跳,嗅到她身上那种菜花籽与嫩花蕊混和的清香味。那一刻,四周静极了,一切声响都没了。我听见遥远处有很细的声音在爬动。这就是她说的抒情曲子吧,我听来不像,是一只软腿动物爬动声音,走过的地方嵌着琴键吧,钢响的声音很柔很软。我听见了首歌,很细的嗓音也歌唱得很软:
掌心上会冒出谁的脸庞
爱不说谎
算笔画谁才是 对他的情人要求铜板加满爱的力量……
我睁开眼睛,想找唱歌的是谁,脑袋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哗啦啦有东西在脑心里爆炸了。我回头看见那个很像谢霆峰的男孩,捏着拳头凶狠地看着我,光亮的额头沁满了油汗。 她哇地尖叫一声,把谢霆峰朝外推去时,我倒在了地上。
我最后听见有个很柔嫩的女声在唱:
请原谅我让你寂寞
这世界上至少你要懂我
这一次换我在夜里等候
从今以后你是我唯一着执着……
我身子朝一个很冰冷的地方下陷。醒来时,我趴在水里,啃了一嘴的泥沙。江水又在涨了,浑浊的水一浪一浪朝上漫着。我用力撑起来,脑心还有些痛,四周弥漫着暗灰的雾。江岸没有人,连一只野狗都没有,破烂的废纸片在风里翅膀似的扇动。 我想不起怎么会躺在这里,支撑起沉重的身体时,我看见水冲过的泥沙里有片闪亮的硬纸片。黄昏的江边全让夜雾笼罩着,怎么只有那东西在那儿悄悄地发光呢?我没去想,伸手就抓起那东西,哇,是张身份证。我想起来了,是与办公桌对面的那个叫鱼的女孩子来这里找身份证的。我抖干净那硬纸片上的稀泥沙,就揣进上衣兜里,摸摸,硬硬的还在。哈,我想起鲁讯想起人血馒头,却没想起怎么会睡在这儿的。
地上有只运动鞋,鞋带散开舌头长伸着,让江浪推得一摇一晃,船似的。我把鞋正了正,对准江心。好,点球!孙继海为中国队赢得一个关键的扳回比分的点球!他正正了球位,看了眼对方的守门员,那是种自信的蔑视的眼光。他充满信心地朝球跑去,飞起一脚。好球,像一发迫击炮弹挂着门框飞进了球门!
我那一脚却踢得不好,我的鞋踢进泥沙里了。那只破鞋低低地飞进江水里,溅起一片水花。我听见夜雾在水面磨擦的声音,呼啦呼啦…… 她坐在我的对面,一言不发。我看见她爆炸式的头发里还有细沙粒,鼻尖上也是青的。她没化妆。她眼睛有些红,低低地说,对不起,他不该那样对你。 我有些惊异,问啥呀?谁对我怎么了?
她说,你别装。昨天我男友不该那样对你。我当着他的面哭了,他无情极了,没管我就走,还在你腿上踢了一脚。
我对昨天的事有些记忆了。我的大腿上是有块青乌的痕迹,我以为是我跌的。
她说,我与他吹了,再不会理他了。
我什么都没说,从上衣兜里掏出那张身份证,在衣袖上揩揩上面残留的沙粒,递给她。
她眼内有惊喜,说找到了?接过来时,又细看看,脸色又变了,想笑可又压抑着不让笑蹦出来。她又递给我,说不是我的身份证。
我说,我是在那里捡到的。
她说,你看看,我有那么老吗?
身份证上是个中年女人,齐耳短发,眼睛生得很开,嘴唇紧抿着有些拘谨。身份证号是:5102021964……
我笑了,笑得很大声。把身份证扔进抽屉里,哼着我倒在地上时听见的那支歌:
请原谅我让你寂寞
这世界上至少你要懂我
这一次换我在夜里等候
从今以后你是我唯一着执着……
她坐在对面也笑了,说这是言承旭唱的《你是我唯一的执着》。你也喜欢这歌。
我没对她说是倒江边沙滩时听见的,苦笑一声说,我只会哼这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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