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门去,和所有走在街上的人一样,吸着早晨浑浊的空气,在汽车的噪声中穿来穿去,迈着自由的大步走向菜市、广场或早班的公司。我的心情是愉快的,这是个晴好的早晨,阳光清水般的明丽,凉爽的风送着花香。可是,死亡却窜到我的身旁,在我的肩膀上悄悄地撞了一下。
一个陶瓷花盆从我身旁大楼的某家窗户前落下,在我的面前砸得粉碎。砰——,声音很脆,我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在人们围上来时,我还吓得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只差半步,我的脚只要稍稍迈出去,那花盆便砸在我的头上,开花的就不只是陶瓷花盆。人们挤在我的身旁连叫幸运,我却能感受觉到肩膀上有东西撞得生痛,我知道那就是死亡。
人一出娘胎,便在一条深而狭长的邃道里穿行.终点还很遥远,路途漫长无边,你慢慢吞吞地朝那里晃去,可死亡却藏在暗处窥视,或悄无声息地与你擦肩而过,稍不留神便与你撞个满怀。
在死亡面前,生命柔弱如草。
我曾见过三个月大的婴儿,让一粒花生米憋死。那是他父亲喝酒吃花生时给他玩的。他父亲只认为婴儿那张吸吮奶头的嘴,不会对花生感兴趣,想不到他在手中玩玩便塞进了嘴里,卡在了气管上。
我也曾见过一辆失控的大货车,脱缰野马似的从高坡上冲下来,朝人群拥挤的菜市场撞去,在一片惨呼声中,有五个人绞进了车轮,血与脑浆四处迸溅。
人生百味,不外乎酸甜苦辣怪。不管你怎么活,都能活出你的滋味。可谁敢去品尝死亡的滋味,谁又说得清死亡的滋味?
世上最难的事,就是让石头说话,死人开口。
有死而复活者谈过自己的经历和感觉,有恐怖的地狱之游,也有神秘诱人的黑洞之行。但谁又能辨清它的真伪,谁又敢去舍身验证?世上的假冒伪劣多多,或许只有这种假冒没人敢去验证。
死亡与你擦肩而过,你感到惶惑与茫然。死亡撞上了你的亲人和朋友,让你品尝悲痛的酸味。死亡就是以这种方式来表示它的存在,来让所有活着的人在恐怖中去猜测它踪影。
十年前,我在一个叫卡攻的藏族中学读书。那年夏天,突然闹地震,我同学校里的老师和住校的同学睡在了生满杂草的操场上。那一夜,地震没有发生。死亡却不动声色地盯上了我。大约临晨三时左右,一阵狂风乱过,睡在楼檐上的大大小小的麻雀惊炸炸地飞起,云似的遮了半个天空。许多人都以为要地震了,惊慌地爬起来。此时,一位守夜保安靠墙的双筒猎枪摔倒在地,枪砰地走了火,子弹尖啸着从我的枕头下穿过,把我垫在枕下的防寒衣炸了个大洞,人们都以为我肯定没命了,跑过来,惊恐地揭开我的被子,一见我的模样,又都乐了。我蛇似地蜷缩在被子的中央睡得正香。有人把我打醒,我看见炸碎的防寒服,才有些害怕。如果我没有缩成一团睡觉的习惯,高枕在防寒服上,肯定与迅速飞过的死亡撞个满怀。后来有人问我,子弹飞过时有什么感觉,我说像在做梦,很甜的梦。
死亡就这样站在明处或藏在暗处,看你盯你窥你,随时冲出来与你握手拥抱,再给你一个重重的死吻。世上每一个弱小的人类,就这样立在死亡设下的格斗场内,像个拳击手与死亡一次次地拼斗,直拳左勾拳右勾拳下勾拳,你可以偶而获胜,但最终躺在地上的仍是你。
一次次地与死亡较量,使人类成熟起来,他们毫不在乎死亡的存在,把它看成连接另一世界的门,或者一次长途旅行的终点站。善者进天堂,恶者下地狱,智者便涅盘再生。生老病死是天赐,红事白事均喜事。送葬人从街上穿过,吹吹打打,鞭炮齐鸣,死亡便在人们的眼内渐渐渺小起来……
同死亡较量,人可以直直地躺下,却永远不会是败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