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会日的下午，母亲调制好了染头发的药水，在她老人家三令五声之的催促下，父亲才极不情愿的摘下了那顶入冬之后一直戴着的帽子。当时，我站在父亲的身后，他斑白的银丝一个瞬间便映入了我的整个眼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子有点发酸，只因为，这一刻我发现我亲爱而且伟大的父亲，他老了。

 

每个子女都无法完整的记录父母的一辈子，曾经有个孩子傻乎乎的指着父母的结婚照说“怎么你们照相这个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呢？”其实在我们开始记事之前的年月，这个世界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父母。然而，对于父亲曾经点滴的追逐，我却从未停止过，因为是他和母亲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是他用自己强大的臂膀支撑起了整个家庭；是他教会了我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是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付出，却从未索求什么。所以，父亲对我的恩，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而我，有责任更有义务去完整的了解他，让他的精神永远激励自己向前，这样才不会辜负他对我的殷切期望。

 

据爷爷说，父亲小时候成绩很好，但是却只读到了初中；据大伯讲，父亲一直都在拼搏，但是我们家也仅仅小康而已，没有大富大贵；据母亲讲，父亲一辈子都很疼姐姐和我，但是小时候父亲却总是那么严厉；据小侄女黄豆豆同学讲，父亲对她是绝对的服从，但是我们却认为父亲永远都很倔强，不管条件多艰难，从来都没有向谁服过软。

 

父亲在读书的时候，遭遇了文革，当时“白卷大王”横行，处处都批斗老师，学校也因此而歇了业，加上下边还有弟弟妹妹等着照顾，所以父亲只把初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机会继续读书。虽然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但却写得一手好字，小学时候签家长意见，班主任问我是不是家里还有一个高知识分子，我摇摇头，“我父亲写的，他是一个初中生。”那一刻，老师的诧异和我的得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单纯的孩子总会因为某个事情沾沾自喜，父亲成全了我一生当中的第一个骄傲。

 

辍学后的父亲拜了个师父学了木匠，成了一个地道的手艺人。凌晨三点就得起床拖着自己做的桌椅板凳到集市上去卖，卖到中午还得要从集市上买了木头带回来。三四十里的路程肩挑背扛，到家也就天黑了。我问父亲当时会不会感觉累，父亲回答很直接，“累，不过，看到你姐吃糖时的笑脸也就不觉得了。”我突然觉得有点失落，“那我呢？”“那个时候，家里还没有你。”

 

父亲就这样用自己结实的臂膀和磨满老茧的双脚一步一步丈量着幸福的距离，用非常男人的方式撑起了整个家庭。在我青春叛逆期的顶峰，父亲曾经扇过我一个很响的耳扒，“我就是那拉车的牛，你坐在车上，不是同情我的辛苦，却是嫌我拉得太慢！”当时我不以为然，直到工作之后，每每想起这句话来，都会觉得心有愧疚。是的，父亲的臂膀虽然结实，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是那么的渺小，他已经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一切，而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却依旧轻慢。有一年春节的初一，我给父亲拜年，忍不住把自己的愧疚说了出来，之后泪流满面，父亲摸着我的头，“其实骂完你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后悔了，因为你的父亲，就只有这样的本事……”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一切不孝顺的行为都呲之以鼻，虽然爷爷在我小时候教过我要体谅父母，但是到了这个时间节点，我才真正明白这中间的分量。其实，我们家小康已经很不错了，因为这个小康是建立在一个农村家庭供养了两个大学生的基础之上。当年经济情况不允许，就姐姐和我读书的问题产生了障碍，父亲想都没想，吞下一口白酒，对我们说“你们俩就放心的给我去读，需要多少钱我都去挣，我就不信我们农村出不了大学生！”之后的事情我们都不清楚，只有母亲最清楚，因为父亲从每天睡6个小时变成了3个小时，这一句话的坚持，就是足足的三年时间。

 

三年之后，父亲际遇出现了转折，他的木材木器加工厂生意逐渐理想起来。我到厂里边去玩，大家都把我给捧上了天。一次我漫不经心的对待下边的员工被父亲给狠狠的收拾了，然后还带着我去找到别人赔礼道歉。我觉得自己很委屈，但当时父亲很生气，他拿了一根硕大的藤条站在我面前，“你爷爷教过你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连基本的礼貌都不知道了，我书读得少，但是道理都知道，你这个样子让人家怎么有心思为加工厂做事情？”

 

从那之后，我开始友善的对待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他的身份如何，地位如何，因为父亲还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做人总得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或许，爷爷教给我的是一种理论，而父亲却是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些理论落到了实际。他的方式，直接而且粗暴，非常强悍，让我在他面前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或许，父亲是个非常强势的男人，但我也见过他偷偷的流泪，他发现我在看他的时候，他便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辈子到现在，他一共为我们家签个三个非常恐怖的字，这三个签字都来自于医院的手术，甚至是病危通知书，通知的病危对象分别是母亲、姐姐和我。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感染伤寒，连续一个月的时间高烧40度不下。父亲在我们面前总是说，“你母亲没事情的，只不过发发烧，你们小时候也发过的是不是？”，当时我们傻得以为真的没有问题，学医的大伯后来才告诉我说，当时的情况很危急，在县医院，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症状。接到医院发布的病危通知书，父亲当时无助的看着大伯，眼泪从眼眶里喷涌而出，“不，她不会有事情的，她一定不会有事情。”父亲一直念叨着这句话，但是谁都知道，那一刻，父亲已经脆弱得只剩下了躯壳，哪怕在他身上轻轻的用手一桶，他就会轰然倒下。之后的整整一个月，父亲搬了一张床，趟在母亲的身边，一直陪伴着母亲，哪里都没有去。或许，对于自己的至爱，父亲并不懂得言辞，但是那份感情却是那么的炙热，那么的真切，我能想象，在某个没有我们的晚上，父亲一定会握着母亲的手，哭得像的孩子一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孩子们，他们很爱很爱他们的母亲，我也……也……一样。”

 

之后，母亲从鬼门关捡回了性命，这得益于大伯带领团队深入会诊，也得益于父亲那无微不至的照顾，前后七十天，父亲整整瘦了二十斤。我们欢乐的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只有母亲偷偷掩过面去，眼睛红得像是彻夜未眠。我们以为这是劫难的终结，谁知道十年之后，父亲又站在了手术台的旁边，这回是姐姐。姐姐因为肾脏血管狭窄，需要动手术，成功率不到50%，而一旦失败，意味着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她了。手术当日，我们三个人站在手术室外边，当父亲用有力的钢笔签下那个同意手术的协议书之后，我发现父亲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我紧紧的拽着他，告诉他姐姐没事情的，姐姐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始终都没有回答，身为一个父亲，或许在面对自己养育了二十年的孩子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没有经历过的人都没有发言权。

 

姐姐的手术终于成功，父亲的鼻子有点泛红，或许是紧张，或许是激动，但我能看得出来，父亲的背影变得弯曲了，这些年，对他来说，压力实在太大，已经超越了一个正常男人所能承受的范围。姐姐手术后的第三年，我出车祸了，肝脏粉碎性破裂导致内出血，医生说顶多能够活八个小时。母亲得到这个消息当时就倒下去了，父亲一把把她扶了起来，虽然自己已经有点踉跄，但仍然镇定的签下了同意手术的协议书。我快被推进手术室时，一直对医生撕心裂肺的喊着一句话，“我要见我爸爸和妈妈，我要见他们！”因为我知道，或许这一次进去，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透过医院的玻璃，我隐约看到了父亲，曾经那么伟岸的背影此刻变得佝偻，让人心酸和心疼。

 

六个小时之后，我被送出了手术室，进入观察期，直到醒过来，都处于深度麻醉当中。后来听大伯讲，父亲和母亲一直守在我面前，整整一晚，一眼都没有闭过，其间，父亲出去了两次，在医院的过道上，抓狂的敲打着立柱。那一年的春节，因为我出不了院，所以我们在医院过了春节，我问父亲说我是不是很调皮，是不是很该打，父亲居然微笑着对我说，“你没事，就好。”

 

简短的一句话，却深深的摄入了我的心魄。我明白，父亲对我们的严厉就是对我们最大爱和保护，他不善言辞，却懂得用一个人最为有力的臂膀为我们遮风挡雨，在父亲的呵护下，才能有今天的姐姐和我，以及我们的整个家庭。

 

至于小侄女黄豆豆同学说父亲会服从于她，完全就是因为隔代亲的关系，或许，父亲是因为在姐姐和我小的时候，没有足够多的时间陪伴左右，所以晚年赋闲在家得了一个孙女才会如此溺爱。这辈子，我从未见到过父亲对谁臣服，哪怕处境再艰难，他也会咬紧牙关带着一个家庭勇往直前，这种勇气和气魄让我有些时候不得不产生向父亲看齐的念头，甚至有些时候还会觉得如果能够一直在父亲这样的照顾下，那该有多好。

 

然而，当父亲摘下帽子露出那满头斑白的头发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天真，父亲他再强大，他也会老，这是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只是，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抽出足够多的时间去陪陪他，去微弱的回报他对我们浩瀚的恩情，让他为自己孩子的成就而感到骄傲与自豪。

 

亲爱的父亲，农历的四月二十五是您的生日，女儿在这里提前祝福您身体健康，万事顺心。

 

亲爱的父亲，您用您微小却又强大的力量改变了一个农村家庭孩子们的前途，那我就沿着这个轨迹继续向前，希望您的孙子以后不再是草根。

 

亲爱的父亲，如果可以，其实您也可以卸下一个男人的担子，去享受一下快乐的生活，因为您的儿女已经长大。

 

亲爱的父亲，如果可以，下辈子，我还要当您的女人

亲爱的父亲，我爱你，还有老妈。